喵卡啾

转载lo,希望观客多给原lo作者红心蓝手。

【佐鸣/中篇】晓镜(1874paro/一篇完)

小丸子冲锋号:


《1874》paro


含书信(__部分)


4W4字/一篇完


提要:“以前那个年代,车马太远,鸿雁太久,书信太长,一辈子只够爱一个人。”(吴晶)



em……这篇都发第三遍了……唉……抱歉,看过的忽略吧_(:зゝ∠)_


很长、不管是写大纲还是正文也很投入的一篇,可能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看完吧。尽管几次发的时候总是不顺,不过希望和其他正剧向的短篇一样,是个有传达出感情的故事,或许还有一些能打动人心的小地方。写完的时候有种自己谈过了一场恋爱的怅惘感,希望看的人也相似。笔芯❤


(哇,我怎么一下这么小文青【捶地唾弃.gif






晓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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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樱:


看时间你已经到了。行李都安妥好了吗?我恨用英语写信,体谅体谅我啦!随信还寄了上次你说的草饼和酸梅,平安寄到了就好。酸梅真是太可怕啦,我只尝了一颗就刷了五六次牙,脚趾都酸透了。不过拿来骗外国人的话就很好哈哈。


我昨天才搬去新公寓。住在对面的是个和善的老婆婆,但养了条凶得像猫一样的柯基,在我搬东西的时候老追着我的屁股叫唤,害得我搬最后一个箱子的时候摔下了楼梯。啊啊!真受不了,这周要做的雕塑也在箱子里,写完这封信之后还得回去赶作业,所以其他的下次再说吧!


鸣人


 


漩涡鸣人扛了一袋石膏粉往楼上走,信封咬在嘴里。大概见他这幅找钥匙的模样实在过于狼狈,隔壁的老妇人受不了地走上来把信从他的牙齿里扯出来。


“哎呀,还有外国人给你写信呀?”


“不是,国内的朋友,”鸣人勉强打开门,把化肥袋随手扔到地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通“刚搬砖回来”“被太阳暴晒了一天”“只能看见牙的刺眼笑容”的乡村淳朴气息,“她现在在英国读大学,拼命要求我一定要用英语互相写信。”


老婆婆捂着嘴八卦地悄悄问:“女朋友?”


鸣人立时喜笑颜开,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下巴,“现在还不是啦。”


婆婆很懂地笑起来,“你这朋友字写得好。”她捏着信封又看了看,“笔锋又冷又厉,倒像个男孩写的,估计性格也强硬得很,要追这样的孩子得花大力气哟。”


现在流行的是那种工整得像是印刷字似的风格么。鸣人有些莫名其妙,猜测这大抵是礼貌上的夸奖,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好昧着良心说赞同的话,只胡乱点点头,心想回信里要告诉小樱这一喜讯。关门后他拿着信瞧了瞧,只一眼就明白这人绝不是小樱。


如那婆婆所说,用的虽然是花哨的圆体英文,起笔与收尾却相当冷硬,每一道斜线都如刀锋,连晕开的墨迹都透着不近人情。他仔细核对了几次地址,确认这封信要寄往的地方的的确确就是这里,且收信人上还煞有介事地写上了:鸣人先生(Mr.Naruto),连让人误会这是寄给原来住在此处的住户的机会也不给。他满头雾水地拆开信。


信封就是叠好的信纸,中间一圈牙齿的湿印:


敬启者:


我已反复对比过信封上写的地址与我所在地址,发现其中无甚差错。但我的确并非您要寄予的对象,也确定这处陋居是我家族所有。长久以来,除我与一老仆外再无他人居住、往来。因而我确信您写错了地址,特此写信告知,望您在收到后,仔细核对地址再寄给对方。


请宽恕仆人的莽撞,随信寄来的包裹已被提前拆开。我未能辨认出这些食物为何物,也不知其能保存多久。未免随信寄回后,您只能收到一盒发霉菌落,我冒昧留下了包裹,并附上半英镑以示补偿。若是不够,可写信告知于我。


另及:饼状点心口味极佳。所谓酸梅,我无比赞同您的评价。


宇智波佐助


敬上


 


信使到时他正在为劳拉念书,还是最早的初版,离现在过去也只四十年上下。他半倚在扶手椅里拿着书,面色沉静,声音冷淡:“‘呼啸’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内地形容词,形容这地方在风暴的天气里所受的气压骚动……从房屋那头有几棵矮小的枞树过度倾斜,还有那一排瘦小的荆棘都向着一个方向伸展枝条,仿佛在向太阳乞讨温暖。*”(*:艾米丽·勃朗特《呼啸山庄》)


门铃按响之前他合上书,嘴角挂着讽刺,“待会儿就把门外那块木牌竖起来,名字就改作呼啸山庄。”


劳拉正拿着火钳在壁炉里捣弄火屑,听了这话就絮叨起来:“不过是个女作家,哪有男人学这种书里头说的做事的。再说这故事里哪有什么得到善终的人物,挂上这名字说不准要遭厄运。”


他也不争辩,只望向灰扑扑的窗外。风鼓足了劲在平野上狂啸,天上阴沉的云被吹走又吹来,没有一天得以让太阳展露身影。眺目四望,周围也只这一座房子存在,仿佛海上孤岛,终年难见人烟。越偏远的地方越罕有人至,越没有人来往就越孤独寂寥,就如他本身。身体越孱弱住得越远离城市,越远离城市越沉默静寂。后者则对身体改善毫无帮助。


即使假冒书中的荒凉景色来给这地起名,也远缺其中爱恨情仇,无非就是套了个阴沉、压抑与死寂的空壳,以期自我安慰。他十指交叉抵在额前,甚至期待不幸结局提早到来。


信使骑了自行车过来,像上回一样,搬了个古怪、精致的纸盒放到门前,伴随还有一封信件。


[收信人:宇智波佐助]


他认出了这字迹。


敬爱的先生:


非常抱歉由于我的莽撞给您带来的困扰,也感谢您特意告诉我这件事。但我之后再三确认过地址,也在网上和那位对象核对过,快递公司的人也向我保证过了,确实是这个地址没错。说不定是改了地名了。真是巧合。


希望您不要就此误解我是个多么追求过去时尚的人:不用短信、电子邮件,却要靠这时间漫长的信件来沟通。这全是樱,就是上次那位女士的铁血要求,我实在拒绝不了。


之前的钱已寄了回去。您太客气了,请尽管把那些吃的当作礼物。随信还有一盒点心以表谢意,里头装了上次您称赞的草饼与三色丸子。不知您有没有尝过后者,希望能合您的口味。


另及:原谅我实在不会文绉绉的修辞,天晓得我在语文课上都干了些什么!也不知您大概的年纪。我今年19了,若是您和我岁数相差不大,下次回复时就请以平辈相称吧。


另另及:“鸣人”就好。


漩涡鸣人


敬上


 


被拜托替他去取信的职业女性敲门时,鸣人还在纠结着房间里的那个单人沙发到底要怎样摆放。自上大学以来,他已经在这周边换租过了数次公寓,每次内容都相差无几——需要费劲拉下才启动的热水装置,只有一间房间外带一个小小的浴室,厨房的装置居然在拥挤的阳台上,榻榻米的地板上已经有不少陈旧下陷的踩踏痕迹。


“我放在这里了哦。”住在楼上的年轻职业女性最终放弃了踏入的打算,勉强把信放在了一堆纸盒的上头。


他道过谢后,把未拆的信件留到外出去便利店买晚饭的时候。像这样的时候是很多的。在家里的时候总会缠着母亲做想吃的饭菜,撒泼似的要父亲带他去吃街上的拉面馆。但待在离家里很远的时候,即使常常只能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独自吃便利店里的海苔饭团,也会在和父母打电话的时候照着美食杂志上的介绍,吸溜着口水说自己昨天吃这个了,今天又吃了那个。


就连朋友也越来越远。仿佛一起从小学读到高中的友谊,在毕业的那个瞬间就注定要像一桩走不过七年之痒的婚姻一样,把甜蜜的瞬间当做悲痛的来源,注定了要无疾而终。意识到大学的友谊并不像过去那样建立,朋友之间并不只需要多少年的邻里关系来维系的时候,融入一个新团体的时机已经错过了。因此不仅仅是要承受一个人的现况,还要只向遥远的朋友们报喜不报忧。


他拆开信的时候很高兴。夏天太热了,连靠近河岸边的最佳座位也乏人问津。他汗流浃背地挑出青菜,还要独自与河岸的地头蛇——一群穷凶极恶的雌性蚊子奋力斗争,尽管如此,拆开信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自樱离开日本以后第一次由衷的高兴——单打独斗的年轻人世界似乎处处都充满了倒霉与不顺心。


鸣人先生:


按理来说,我是要在您名字前加“尊敬的(Respected)”或是“亲爱的(Dear)”的,这本是写信惯例。但既然已经得知您与我年纪相差无几,用前者则不大合适,用后者就太过亲密了。既如此,若下次还有信件往来,“佐助”即可。


点心值得我专门另起一页来赞美。但鉴于您似乎还远不到要我来奉承的年纪——算了。在第一次的来信里,您提到“雕塑”这一词,让我颇有几分好奇您的职业。也故此我一直判断您是位先生。我的老仆人却固执地从点心盒里可爱的垫衬上推测您是位淑女,声称我几次写信的称呼都颇为冒犯。


现在您知道了,虽然我们一族都拥有大洋另一端那个岛国的名字,但实则从血到肉都早已被英国的土壤和阴云置换了,对祖籍之地的习俗极为生疏。若是无须将答案留为一个秘密,下次来信便请问我解惑吧。


“柯基”“网上”“电子邮件”等为何物我也颇有几分好奇。当地特产?


替兄长夸赞丸子一句。若是我拒绝,他恐怕要亲自乘船来叨扰了。


宇智波佐助


敬上


 


他把椅子搬到门前去,亲自在风里接待信使。劳拉总是在去镇上时夸耀自己的主人如何气质高贵,举止容雅,但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说是这乡下的听众了,就是大城市里跟随他过来的劳拉本人也说不出个缘由来。但答案实则非常简单——过于古板。


他一向做什么都把腰板挺得笔直,但并非是那种傲慢公子哥式的恨不得连鼻子带肚子全都鼓出来,把自己的盛气凌人比自己所拥有的更甚地展示;也并非军队里的士兵们常年训练出来的刻板,只需一昂头就像是要把“遵命,长官!”大喊出来。他从不佝偻放松,时刻都做一条绷紧的弦,即使坐在椅中沉默着阅读数个小时,也挺着腰像是在和国王交谈。其理由不过是:父亲是这么做的,兄长也是这种模样。


但此时此刻,他竟开始怀疑起自己十余年来一直坚持的姿态起来。说到底,他想。若是面前的盒子里摆着一本从所未见的精美画册,上头印着远比画像精美,又比照片清晰数倍,还拥有鲜亮色彩的点心,身后的躺椅上塞满了柔软的抱枕与薄毯,从盒子里拿出来的纸盒里还装着与照片基本一致的内容物之一时,他就很难觉得在此时坚持挺直腰板是正常的行为。


他劝服劳拉去放松会儿的说辞总是十分丰富,亦有理有据得几乎找不出词来拒绝。但一旦事情涉及到他本身之时,他就像水塘里一只从未下过水的笨拙鸭子一样,望着水面上的倒影久久地皱起眉头,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样的天性。


对。他在点心的香气里僵硬地靠在抱枕上。放松理应是人类的天性,就像睡觉时自然的姿态……算了,曾在伦敦上流社会里被盛赞的贵公子把自己摆了一个扭曲的姿势,反正没有人——包括他自己——看得见。


佐助先生:


点心你喜欢就好!我们这里点心种类确实很多。听小樱说你们那边也难得找得到正宗的,所以给你寄了本点心的菜单。我最近打工手里还有余钱,千万不要客气!加上我就是在这家店里打工的,下班的时候带些回去,老板反而更高兴。


知道你和我同岁时简直吓到我啦。之前看你的信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你是什么模样——想了一通电影里那些戴着高高帽子,拄拐杖,成天穿三件套的严肃大叔,还想着下次绞尽脑汁也要想出更多文雅的敬语来。哈哈,真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你说“职业”,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有具体想出个种类来,所以暂且回答不了你。我的确是男性啦。我们学校里雕塑专业根本没有女生的!而且别的系都管我们叫“水泥工”!好气!


以及请告诉你的女仆——这个年代原来还有这种职业啊,我们的点心店卖点就是“猫耳”和“萌”,所以从包装到内容全都画了可爱小猫咪。不准怀疑我是不是有奇怪的嗜好!全是因为附近只有这家店时薪最高啦,我想存钱租个更好的房子。现在这里的厨房居然靠近邻居的厕所!真是难以想象的设计!


替我向你的兄长问好,顺便还寄去了新开发的动物丸子。有小猫,但也有柯基和小狐狸——店长说这是照着我做的,什么话!我难道看起来就是一个圆圆胖胖的小团子吗?未免你产生不好的误会,我可事先说好,本人身高一米八,肌肉饱满,四肢修长,英俊帅气,总之尽管往你想象中的美男子形象上去靠拢好啦!


又及:“网”是什么……佐助先生……你不会住在南极的英国据点吧?!


性别和癖好都非常正直的鸣人先生


 


鸣人觉得,比起因错过上交作业的时间而被老师勒令多做一份的情况来,现下这个状况显然更令他头疼。


“联谊这种事……为什么会突然找上我?”


被派来邀请他的人自己都为这几年对这个同学的过度忽视而感到脸红,“这个么,”那人苦恼地挠着头发,“因为我们觉得你、觉得你……对了!上周你的作业不是被老师夸奖了吗?我们突然才发现原来你是个这么有才华的同学,所以——”


“那个有才华的同学不是我。”鸣人看见对面玻璃橱窗里自己的倒影正处于面无表情的状态,“最后被拎出来特地教训了十分钟的那个人才是我。”


那人通红着脸尽量保持冷静,“抱歉。”


“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鸣人有些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这几天他每天都熬夜到很晚来赶作业,画图那只手的幺指沾满了难以洗净的铅迹,觉得就连血液里流动的都是未凝固的石膏。加上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早上掰着手指数过,已经到了该每天检查信箱三次的“每月惯例”了。


其实他也不是不喜欢联谊这种事情。相反,在头年来大学的路上,他几乎满脑子都是动漫里那些可爱的女生,或是联谊上被众星捧月的男主角。但理想远比现实美满多了。至少在真正尝试过一次之前,他从未想过原来所谓的联谊,就是一群男生掩饰不住的自我炫耀,一群女生掩嘴笑闹的私密交谈,而自己,则恰好是两方缺少话题时能通过恶意讽刺来挑动气氛的不幸对象。


为什么啦!我再也不会去了!他愤愤地做出决定——这个人,从未细想过自己在开学初始扛着一座大叔头像和美术部成员赛跑了一个校园、在第一个学期的学年祭上表演现场搅拌石膏的经典事迹的传播程度之广。


“等等,螺旋同学!”


他停下来,心平气和地等待对方的挽留理由,“漩、涡!漩涡同学!”——如果不看他像只松鼠般扁嘴生气的表情的话。


“漩涡同学!求你啦!老实说,是因为对方有一位女性听说了我们的专业后,硬是要你参加才愿意过来。所以,”对方双手合十,“拜托了!”


女性缘已经可以用“凄惨”来形容的鸣人立时眼睛发亮,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要谨慎一点,“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超性感的OL姐姐啦!胸超大的!”


“她……”鸣人的脑袋里立马浮现出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印象——晚上,敲着碗沿,饿着肚子,哼着歌等饭,眼睁睁地目睹,从楼上滴下的肥皂水接连砸在自己面前的泡面锅里,最后只能啃便利店里买的饭团。因为对方是女性,还不能握着拳仰头抱怨。他掩面往回走,“……我还要回去收信。再见。”


“现在还有哪个南极人会写信啦?”那人在他身后不满地大喊。


鸣人面色古怪。搞不好还真的是南极人哦。


性别和癖好都非常正直的鸣人先生,


那个不叫“拐杖”,而是“文明杖”。自前几次信起,我就一直抱有疑惑。先前我尚以为自己才疏学浅,对您所在地方习俗、语言不甚了解,故而读信时常有对某些词语感到困惑之时。但近日来我已充分阅读了对岸的有关书籍,虽不能自夸面面俱到,但做过注释的业已摆满两层书架。即便这般,我依然对您信中所言有不少疑惑之处,且你我两方信件来往的时间已远超我所知范围。这件事已成疑云在我心头缭绕许久,故此特意写在开头,望你的回信能予以解惑。


再说居所这件事。听您描述,似乎是正处在租借他人房间的生活之中。这种关系我们这边也是有的。多半是落魄的诗人、作家被主人盛情邀来,且会遣一二仆人专门侍候。看来你们那边多有不同。如此听您说来,倒是叫人忧心您的每日饮食。劳拉——我素来忠实,听闻有您后却转眼叛变的女仆,每日准备餐饮时都要念上几句,担忧您要被这艰苦条件饿得面黄肌瘦。看在您自述的“高大魁梧”的份上,望您勿轻待食物与健康的关系——仅作中介,替她转达。


关于“点单”。我对所谓的“大福”颇为好奇。览其介绍,此种点心的馅料是可自由选择的。故而,为何没有贵店却无番茄大福?我对此颇有不解。随信寄上一小盒英式松饼。劳拉烹饪不大在行,做点心却是好手。未离开伦敦前,常由她主勺招待客人的下午茶餐点。


其他。动物丸子诚然颇具趣味,作为外人,却也要提醒于您:难不成就这样容忍以自己为原型的点心被大肆贩卖吞食?可向上司提议莫要继续贩卖“狐狸”一种。若嫌可惜,可来信与我协商单独售卖。


不知您为何要提起“南极”。虽是乡下,但我的确住在英国无疑。


又及:你们那里一米八就算高个儿了不成。此心甚忧。


几近高出两英寸的同龄人佐助先生


敬上


 


“您这模样叫我想起您的小时候。”


佐助有些笑意,“我小时候?我什么模样的小时候?”他难得有几分打趣的意思,“是我板着腰在餐桌前替父亲读报的小时候,还是成日站在做针线活的母亲面前拉难听的小提琴的小时候。”


“您那琴声哪有半点能用‘难听’来形容的呢?”劳拉坐在壁炉前织着围巾。虽是夏日,但若是想天气一冷起来就让她的小主人被全副武装地保护起来,现在就得开始工作了。


人一老就爱说过去的事情。佐助一向愿意充分地包容这个爱好,即使自己往往只能以沉默附和。劳拉说:“我说的您小时候,是更小的时候。”


“那时您没日没夜地玩耍。夏日去偷学仆人的模样摘豆荚,冬日在花园里撒谷子喂饥饿的鸟。春天来了随鼬大人去湖边学打水漂,秋天到了纠缠着要去果园爬梯子。”


“您说得就像我小时除了捣乱就没别的好了。”佐助抽了一根椅子坐在窗前——这是他一贯的位置。光线很足,适合看书,或是读信。


“哪里叫没好了!您瞧瞧您自己说的这些话。”劳拉不赞同地看他一眼,“哪里有小孩在冬日给饥鸟撒了吃食,却从不想着去抓的呢?我看整个伦敦也找不出个比您更心善的,您只管信我!”


佐助对这唯一一位从伦敦到这里始终陪伴他的老妇人宽容无比,语气轻松地假意奉承:“哪里能不信呢?您可有着英国头一双的慧眼呀。”


“您小时候,就是还没得病——哎呀,”劳拉轻打了打自己的嘴,“就是您还小的时候,每日都过得可快活了,像只小黄莺似的,成日歌唱。”


就连如今十分沉稳的他也听不下去了,用手里的信纸挡了挡脸,有些想笑的意思,“我记得我从未唱过歌。”


“只是个比喻嘛,先生。”劳拉一点儿不怕他,“那时我觉得这世界上就只您过得最开心了。”


“不管是看见哪位公爵抖动的胡子,哪位先生凸起的肚子,您都可以笑上好一阵儿。哪怕是被父亲责备了,被兄长糊弄了,也不过是像只小猫小狗似的,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小被子,找个角落去蜷缩着睡觉。睡醒又什么都忘了,趿拉着脚步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笑着大叫‘我可真快活呀!’”


“再让您说下去,今天的晚饭我也要羞得吃不下了。”


“要真能让您羞一羞才好呢,”劳拉一向心直口快,是优点,也是缺点,“看看您现在,不说快活了,连个明显的笑容都难找得见,像是从哪儿都得不到开心似的。这样一来,长大还有什么好呢?”


这句话又叫刚刚轻松的房间沉默下来,“诚然,”过了会儿他收了收笑意,看向窗外,“人若是无须长大,时间如果能够停驻,也就能始终快活下去了。”


嘴上不肯饶人的佐助先生,


现在的邮递都是这样的速度,难不成你们那边要慢得多?这就难怪了,每次我估计着时间在信箱里掏来掏去的时候,往往要先失望个两天才等得来你的信。不过经历过等待与失望后的信,带来的惊喜远比即时的现代手段更多。我也越来越喜欢写信,但果然最美妙的瞬间还是收到信拆开的时候。


至于我住的地方,替我向劳拉道谢,请你们不要担心。我本来也难得自己做饭——如果说在拉面里放两把青菜和鸡蛋也算烹饪的话。我自己对这方面是完全没有要求的。不过我总想着要稳定下来,住个好房子,是因为我想要养一只猫。


为什么呢?没有为什么!这种优雅漂亮又懒散敏感的生物有谁不喜欢呢?可我不能自己养一只。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无法适应频繁更换居住的地方,哪里还能要求无辜的猫也陪着我受罪呢?


这里的楼下有一只野猫,是我想养的那只猫。全黑色的,只有肚皮是白白的,太漂亮了,总看得我心痒痒。我觉得他肯定也是认识我的。每次我回来的时候,他就会从哪里跑出来静静地看着我,像是在说“我知道你口袋里藏着小鱼干呢”。好在我也算是拥有“移动猫食储存库”称号的男人,多亏了我坚持不懈的讨好,这只猫大爷终于肯施舍给我一只爪子摸摸肉垫了!


在我的请求下,他还给你写了一封信,画了你问的那些东西的说明图。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就径直去他的信里找好啦!


又及:都是猫大爷瞒着我写的。话也好,画也好,我可是完全不知情的。


对那个称呼不知道怎的非常恼火的鸣人先生


附上:


喂!叫佐助的人类笨蛋!


为什么你和本大爷我叫同样的名字啦?楼上那个叫鸣人的人类笨蛋说,这是因为你和我一样喜欢番茄,哼,算你还有几分品味。去鸣人笨蛋打工的那家点心店买吃食的人类笨蛋就一点儿也不知道番茄的好。什么草莓大福、樱桃大福嘛!凭什么番茄大福卖不出去就不做了?


好在在本大爷的利爪威胁下,鸣人笨蛋花了一个月终于学会自己做番茄大福了!味道勉勉强强,不过也不能强求笨蛋的手艺能有多好啦。本大爷就勉为其难地分你一点好了,不许抱怨哦!


你供奉给我的松饼我也吃了!完全不合本大爷的口味!所以全都扔给了鸣人笨蛋。我看他吃得可高兴了,看电视的时候“咔擦咔擦”吃个没完。还有,因为鸣人笨蛋总说个不停,我嫌他烦,只好加上一句“靴啦!(本大爷才不写那个词!)”。因为你的建议,鸣人笨蛋去找他的老板提出了抗议。虽然因为顶撞老板被扣了奖金,但小狐狸丸子已经不卖了。什么嘛,本大爷倒觉得这个比柯基丸子好看多了。


至于你问的那些东西,“电子邮件”啦,“网”啦,总之问过的,本大爷都给你画出来了!你就尽管诚心诚意地感激我吧!


最后,呸!两英寸还没有我一根胡子长呢!神奇什么啦大笨蛋!


本大爷神气的签名哪里是能随便给的!


【猫爪印】


 


“上周非常抱歉,”楼上的职业女性特地请他来用晚饭,“因为我的任性,让你陷入那种为难的处境。”


“现在我一心想要专注于工作,不愿意太早地发展男女关系。得知那些人中不少是你的同学,才希望你也能去。因为我实在不太会和一大群陌生人相处,所以想着有个熟人能说说话就能好些。”


“没事,”他挠了挠后脑勺,“我本来就不在乎这样的事情。你要是事先告诉我,我也就陪你去了。那后来你没去联谊?我看男生那边可期待你了。”


“去了。”


“为什么?”以他一贯直来直往的性格来说:如果不愿就不去、做了决定任谁说都不改,面对这样相反的性格多少觉得有些奇怪,“既然如此,直接说明不就好了?”


对方轻叹了一口气,“为人处世,总有些无法拒绝的时候。可能你现在年纪尚小,还没有遇上那么多让你不愿的要求,但往后身不由己的时候又哪里会少呢?”


他不喜欢那个词,沉默了会儿,还是在女性起身给他添年糕汤的时候说了,“可我觉得,想要什么直接说就好了,想得到什么就朝着那里一直努力。沉默着什么都不做就意味着什么也得不到。”他看着对方有些惊讶的眼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很像笨蛋的说辞吧。”


“不不,”她连忙摇头,坐下来时抚平了棉布和服下摆的褶皱。这是位相当有气质的女性,即使住在这种地方,行动举止也显出受过教育的仪态万千,“我觉得能这样一直坚持的你正是值得我尊敬的。如果我有你一半的勇气,也不至于常常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而让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恕我冒犯,你打算做什么工作呢?”她的神情温和,“是你的话,不管做什么都会非常出色吧。”


工作。又是这个他最不想提及的话题。


一说起工作,就是未来。


未来的话,则关乎很多以自己的头脑想不大明白的东西:以后想要住在哪里呢?有怎样的工作与酬劳呢?偏好轻松还是紧张的生活方式呢?对父母与以后会出现的妻子孩子的规划又是怎样呢?诸如此类,叫他常常为此犯愁。


小时候总是快活得不得了。什么也不用想,被大人问起来的时候,大大咧咧地回答“我想当首相啦!”“拉面馆馆长啦!”“想要把自己的游戏厅开满全国啦!”,究竟做起来要遭遇多大的困难,压根才不用想呢。可他没想到,现实的成人世界可怕又复杂。只要人一长大就会面对很多从未想过的问题,并且内容又多又杂,弄得他连答案都想不出个头绪来。


“现在还没想到呢。”他露出一点笑容,“能让我心甘情愿地做上一生的事情,一直都还没找到。真伤脑筋。”


“也是。没有必要着急的。”其实是有必要的。这名女性并不擅长说安慰的话,因而就连他也听得出后头的意思。


他想要转换话题:“如果能做一只猫就好了呀。什么都不用想,成日打着瞌睡,吃着小鱼干就过去了。更快乐的是,说什么都没有关系。猫才不用理会人类说话时的敬语那一套、修辞那一套。也可以不讲礼貌,直接跳到讨厌的人鼻子前去,大骂‘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的大混蛋!’,到喜欢的人面前去拼命摇尾巴,说‘因为喜欢你,所以你可以揉我的肚子和肉垫,还可以搔我下巴!’”


“这样听来,果然还是做猫好了。”女子被他逗得发笑。


“是吧是吧。”他把空空的碗放回桌上,有些感慨与羡慕,“来世若能以猫降生,哪里还需要为未来、孤独之类的东西而烦恼呢?”


尊敬的猫大人:


为表我之诚意,此次就不给那位楼上的“鸣人笨蛋”写信了。还望大人替我转达一句我的猜测。我猜,因为之前的称呼而感到恼火的鸣人先生,可能是在烦恼自己写下的署名里“排除了性别与癖好,就剩下‘性向’不是很正直”的隐藏之意。


番茄大福颇有滋味,只外形叫人忧愁。其模样水平与大人的画作风格如出一辙,可以“猫爪下的作品”冠名出展,勇夺抽象派新锐之头衔。至于松饼,我复请劳拉做了几番改良,不知此次可能合猫大爷口味?若是依然入不得口,请尽管使唤“鸣人笨蛋”替你解忧。


随信附上百余英镑以作孝敬。我之建议,就遣人类中的鸣人先生作为代表,替您保管钱财,以便后者能租上一处固定居所,继续伺候。钱财于我,非是短缺之物,若是能派上用场,多少还能称得上“不算个负担”。若是“鸣人笨蛋”执意寄回,你只管告诉他,那我下回也不给他寄信。且叫他晓得个厉害。


又及:管讷一英寸、两英寸,“高”可是固定形容词。


很荣幸能与您同名


人类的佐助


 


一块偏远的土地,一座孤立的房子。除了四周平坦与矗立不倒以外,似乎没有更多值得说起的优点。就算偶尔有人经过,也不过是远远地指着那处,说起无数惊悚又老套的鬼魅传说。


“不然还有什么理由呢?”说话的人会对听者说,“从没听见过什么声音,也不见有人出来,却每晚都点亮一盏昏黄的灯,窗帘上有人影孱动,那可不是——”


“幽灵!”年纪小的旅人惊得长“嘶——”一声。


语毕,“鬼屋”里隐约传来人的呼喊:“劳拉!劳拉!”


劳拉抱着一堆积灰的靴子从储物间里跑出来,连裙摆上的灰尘都来不及拍拍,只惊慌地跑上楼,“来了!来了!”像是生怕自己慢上一阶楼梯,她那位成日不愿出声、更不愿出门的小少爷,就要只穿着身上那一套薄衫出去了。


但实际情况也差不离了。


“您哪!施舍点善良给我吧!”劳拉身材壮硕,年轻的时候做什么都比得上同龄的健壮男人,可到了这般年纪,虽不说就此虚弱了,可急速地上楼梯还是能让她大喘特喘一番。


“抱歉。”道歉的人脸上带着笑意,“您就当我心思恶毒好了。”


劳拉走上去替他系披风的系绳,想要摆出责备的脸来,努力了会儿却还是喜不自胜地笑起来,“要出去逛逛哪里要这么急的呢?”


他倒很有理由:“若是慢上一会儿,说不准太阳又要被遮上了,哪里能不急呢?”


“有太阳又怎么了?”劳拉才不理会这些老爷少爷们心里缱绻浪漫的那一套,只把成日阴沉的天气与难得的晴日以“什么时候该晒被子”来作区分。


“有太阳时,不远处那个山坡上,就有一群白色的鸟来回飞动。”论起能从那扇窗户里看到的景色来,没有谁比他了解得更深。


“但若是星夜出没,这附近平原就也不算黑得叫人厌烦,有了几分趣味。”他像是三年来第一次发现似的,“至少比起那座‘呼啸山庄’来,这附近叫旅人痛苦的沼泽地是没有的。”


“那也不用急的呀。”劳拉有了几分好笑,“您最初来这里时就把四周都看遍了,也不见您现在这么期待、欢喜的模样。”


“不过同一处山坡罢了,现在和那时候,能有什么区别呢?”


大混蛋!


本大爷这封信可不是写给那个叫佐助的人类笨蛋的。不知道你们那里有猫没有,有狗可不成。就算没有动物,那我也不写给那个人类。本大爷就是写给窗外的一株草、一朵花、一棵树,写给一个怪里怪气的石头,也不给他写信!


性向也正直得很!不对,又忘了自个儿是只猫了,都怪这些天和鸣人笨蛋在一起待久了。那我看楼上那人类也正直得很嘛。且不说在床底下藏了几本大胸女人的杂志,这人一心以为全世界的男性就自己一个最帅气了,又哪里会对那些男人们有兴趣呢?不过要我说呀,这张人脸,那张人脸,全都是两个窟窿一张嘴,外带两只眼睛总不怀好意地眨呀眨,脸上还是没毛的。真丑啊!人类和猫族根本比不了嘛!


鸣人那家伙收到你的钱都疯掉了。一副很气愤的模样握拳抱怨有钱人的“丑恶嘴脸”,一边又感动得不得了。不过才没哭,不,哭了,真叫本大爷伤脑筋呀!你的忠心也让本大爷深受感动,并决定也给你使唤鸣人的机会。所以不管是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写信来叫鸣人去弄好啦!


居然把本大爷用心画成的杰作说成是抽象派艺术!正在看信的那朵不知名字的花、还是草什么的,你可得替我揍那小子两拳!松饼勉勉强强能入口啦,不过和小鱼干比可就半点儿味都没有了,依然是遣我的大个子仆人把它们吃光的。


近来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我又不想和那些成日只知道咪咪叫着讨好人类的傻大个们商量,就赏你个机会来听听好了。是什么事呢?我,好像是一群小猫崽的爸爸了。我也不知道呀。和人类总思前想后的不一样嘛,我们猫族的发情期一上来,哪里还管得着这个那个的呢。再说,猫族的幼儿都是由母亲抚养的,要不是我碰巧从那三两只失去母亲的小猫崽的窝前走过,偏生又被鸣人这家伙见到了,不然我才会不管呢!


可鸣人笨蛋总要说我是个大渣猫,自己抱着小猫这只不肯放,那只也要摸摸。那痴缠模样弄得我都替他害臊。明明不方便照顾幼崽,又不愿随便送给不认识的人类。该怎么办才好,好人!不,好石头!你快教教我吧!


这次偏生不给那坏人寄番茄大福,寄了一盒种子,叫他自己种去!


把鸣人小仆买的番茄全吃掉啦的猫大爷


参上!


 


如今他可算成了这一栋楼的明星人物了。就连住在一楼的房东大爷也总爱在他经过时逗趣两句。


“怎么苦着脸?这个模样可难看。”


鸣人像正午被暴晒过的小白菜似的,恹耷耷地瘪了瘪嘴。


“新买的奶瓶被那小猫咬破奶嘴啦?”


他在窗户外边找了块地方坐下来,叹了口气,摇头。


“还是又被老师骂了?”


他有气无力地用下巴在窗台上磕了两下。


“这回又是怎么啦?石膏粉带子破了,把老师罩了一身?戴着耳机在上课的时候看电影,结果开的是扬声器?”


“才不呢!”他气冲冲地把窗沿拍得“啪啪”响,“那种事情哪有连着倒霉两次的啦?”


“那是怎么啦?”


“唉……说来也是我不好。我在上课的时候画画,结果被发现了。”


“你们这专业可不得成日画画的么,为什么你就要被骂了呢?”


鸣人把自己的脸弄得皱巴巴的,一副有点生气得想要抱怨,又有些不好意思说的模样,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我是替别人画的嘛。”他说。


“哎哟,那可不成。是替谁画的?又画了什么呢?”


“就是为了写信么。画了些乱七八糟的图示,就说些电视怎么怎么用,什么点心要怎么做,把一颗种子种到土里后,那些根须是怎么长大的啦。”


“哦,我知道,”大爷了然地点头,“隔三差五就和你通信的那孩子。”因着最初那位婆婆的误会,整个楼稍微有点好奇心的人都以为隔着那么远的海洋时不时就给他写信的,是个性子冷淡但内里浪漫的小姑娘。


“是吧,”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我也说不好。从信里读来,我总觉得虽然家里似乎挺富裕的,不过他本人可能住在非常落后的地方。虽然我觉得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啦,不过我还是担心会不会让他觉得难受。所以我尽量不说电子产品之类,就说些这里流行的吃食、最近看过的电影。”


“这年头还有不晓得这些东西的年轻人——不对,不是说你的同学吗?”


他愣了愣,忙摆手,“不是那一个啦,婆婆误会了。是——”他想要解释这段因寄错信而阴差阳错得来的友情,但不知怎的,要开口时却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转换话题,“他应该是一个人和一个年纪大的婆婆独自住在乡下——也可能是山里吧。”


“你对他倒上心得很。”大爷早把他那点小心思看得清楚,“自己常常就吃吃拉面、三角饭团了,打工的钱光顾着给那孩子和佐助买高档点心。”


“怎么两个佐助——啊!您说那只猫呀,”他有些脸红地摇头,“没那么夸张啦。我本来就喜欢拉面的。”


“加之,正是因为他的来信,我才每天都过得比以前更开心了。所以我想着,让他也能因为我的信开心一点。”


依然是写给猫大爷的信:


替我的主人道声好。你问我是谁呢?去问问你送来的番茄种子的母亲就是了。如今我也勉强在花盆里冒出个芽尖来,虽自己看不见如今的长相如何,不过不管是主人还是主人的女仆都喜爱我得紧。你且当我是位番茄苗里已初具风情的美人就是。


说起猫大爷您上回寄来的画,我一见就芽叶颤抖,心里觉得这是顶好的佳作无疑了。主人不光不奉承,还语出讽刺,真是罪过。我见您诸多画作中,当属那副对人类的诗人拜伦的素描最好,看得出颇经练习。我思来想去,若是想让我的主人也像我似的,大吃一惊,忙不迭写信来赞美您的技术,不如就发挥此处专长,再仔细着画幅人类的丑脸来。您问画哪张丑脸呢?我自然是为着您方便着想的,就画您楼上鸣人的那张丑脸最方便,如何?他大概是每日都要窜到您面前来,撅着个嘴想来讨您肉垫招呼的。


主人倒是替您的孩子想出了个去处。听鸣人哪次在信里提过几句,现在住的公寓里的邻居都是和善人,如此,不如叫鸣人问问邻居们可愿收养?这样一来,也无须担心见不着小猫了。可谓两全之法。不过这本是连我也想得到的点子,我不敢说您不是,只偷偷和您说句您仆人的坏话:真是个笨人。您说是不是?


又说起松饼,就是我这株刚发芽不久的番茄苗也明白,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再三重复着给。这回又是我来写信,给您什么供奉好呢?我身无长物,且讲桩主人的妙事给您听,能博来一笑就最好不过了。


听主人的老仆说起,前些日子我的主人不知是怎么疯了,硬是要出门到前头那处没甚风景的山坡上去逛逛,美名其曰“赏景”。结果一回来就发了高烧,在床上躺了好些天,被那蹩脚医生放了不知多少的血。要我说,就是闲的、蠢的、自找的。这世上哪有聪明人明知自己状况,却偏生要和命运挑战的呢?


既然你是猫,而我是番茄,也就可以放情说人类的坏话了。人类这一物种,从一生下来就是被一个叫“神”还是“命运”的混球给管着的。他放话你这个人要独自过这苦痛一生,你就得老实受了;宣称那个人需要被病痛缠身不可,那管他医生还是教皇,他就得弱不禁风地被关在屋子里到死。可我这主人偏不信,想要站直了腰去冲那混球说“我不听你的”,兀自标榜自个儿是单打独斗的勇士,可不就被好好教训了一通?


人类这物种如此毫无骨气地来到这世上,这一辈子也寻不来一根脊梁,说不出一句硬话,生怕这般行为的后果。这样也叫活着了。您说可不可笑?


一株还待主人能起身后给起名的番茄苗


 


在葬礼上的时候,他就在想着信的事情。


信使往日只是半年过来一次,集中带来发自伦敦的一些长信:好像只要尽可能地告诉他,伦敦的贵族们近来流行在宴会上玩什么游戏、跳什么舞,那位美丽的公爵小姐与哪个国外回来的青年结了亲等等、等等,就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待在那个城市,未曾错过任何有趣之处。


但那种生活从来就称不上有趣。他厌恶每一个重复又重复的宴会。自恃身份的人像花蝴蝶一样今天去了这家,明日又去了那家,带上说过无数遍的八卦趣闻与遮遮掩掩的欲望目的,假装自己每天都过得无比开心——至少与每日愁苦吃食的穷人相比。


如今信使过来的间隙变得越来越短。这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他想。为此即使每过半月一月,就要给跋涉许久过来的信使丰厚酬劳也无妨。


他在想,是否要在回信里写上这场葬礼。


那人一定会问得详尽,因此倒不如自己事先写得面面俱到。但也不能什么疑问都不留下,这个话题尚可以在来往的信件中延续几次。


这场葬礼,他会写,属于一位信奉基督教的诗人。但这场葬礼,光从葬礼本身来看,并不属于基督教的葬礼。神父不会过来祈福与祷告,教堂后的土地不允许这个棺材入住,就连镇上相识的人也不会前往吊唁。整个乡镇,竟只有与诗人匆匆交谈过几句的他,在诗人的坟墓上放上一束白缎系上的花。


诗人死了,像个罪人。即使生前多行善事,死后也只能在贫瘠山坡上等待虫豸与消亡。


但他明白。并非是恶魔引诱了诗人,也不是病痛与贫穷叫诗人发狂。诗人死去,不是表面上的自己杀死自己。而是——


孤独杀死了诗人。


“你要知道,我这一生没有一秒感到过幸福降临于我身。”


“如果我死了,”那日诗人对他说,“那即是我认为不得不死去的时候,是我终于感到了快乐却又被偷走的时候。”


“若是我活着,痛斥我吧!诅咒我,鞭笞我,我已向这被剥夺的一生妥协,宁可把无趣当作饴糖,而视乐趣以为猛兽也要勉力偷生。”


“若有人爱我我即死去,孤独此生我不苟活。”


诗人说过的话是信的结尾,他想。他还会写:最终我与诗人告别,并献给他最初诗人在宴会上对众人念的诗句——


“我如今随遇而安,善于混日子。尽管这种种从未使我喜欢;纵然世上的乐趣都已飞逝,有什么悲哀能再使我心酸?给我拿酒来吧,给我摆上筵席,人本来不适于孤独的生存;我将做一个无心的浪荡子弟,随大家欢笑,不要和人共悲恸。*”(*:拜伦《只要再克制一下》)


没有名字的番茄姑娘,


上回你的来信可把我的仆人给吓坏了:“你们那个地方怎么还有治病要放血的庸医呢?!”说着急得不行,恨不得下一秒就飞到你那主人身边去。偷偷和你透露一句,这小仆最近心里藏着事呢!想要给你主人来个惊喜。是什么呢?不告诉你!


至于你说的画——本大爷怎么能拒绝一位年幼女性的请求?看在鸣人那家伙诚心诚意地请求了的份上,这回我可是认认真真画出来的。按这家伙评价的:“若是您主人觉得这画里的人既不潇洒,也不英俊,那肯定全怪佐助的画技不佳!”——你听听,这叫什么话!人类啊,可真是虚伪的种族。长得不好就不好嘛。脸上连根胡子的毛都没有,还嫌是我画得丑呢!嘁!


我的小猫崽全被这栋楼的无聊人类给收养了。鸣人那家伙虽对你的修辞非常不满,但每次回来去见小猫崽时都十分感激。不过他就是那种人类,你明白,常常笨得很,不晓得怎样说话来表达心思的。唉,只能靠本大爷出手了。


听你,不,您说的,您似乎是位相当可人的淑女,就连本大爷都有点心动了。不过要听本大爷的表白就等到下次吧!鸣人笨蛋唠唠叨叨个没完,硬是要从我这里把笔抢走呢!这也是个大混蛋!我要开除他伺候本大爷的资格才好!


在不听话的仆人脸上挠了两爪子的猫大爷


附上:


佐助!佐助!佐助先生!


你怪不怪我偷看了你的番茄小姐写的信?哼,想怪也不成。我可是知道的,你肯定也偷看了猫大爷写的信呢!我们俩彼此半斤八两,就把这件事悄悄揭过吧。我们偷偷的,不告诉番茄小姐和猫大爷。


不过你的番茄小姐可真消极啊!这可不行,作为主人你得好好地教导她才是。她不是人类,所以明白不了,可你要知道呀!哪个人生下来就没有烦恼了呢?你看,就算是猫大爷也在为着他的小猫崽们烦恼呢,番茄小姐看起来也在发愁自己还没有个名字嘛。就是这样快乐的两个种族都有烦恼的时候,作为生命漫长得多的我们,有烦恼可不是正常的吗?


和你一样,我也在为未来而头疼着呢。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怕,不管是未来也好,病痛也好,通通都有让人拳打脚踢一番,把它们赶走的时候!命运也不是个总爱玩弄人的调皮小孩,对什么时候该给人惊喜是很清楚的。你不信?你看,我先前总是一个人。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以为要一直一个人下去的时候,他就把你的信送来了。


一和你写起信来,我就会用力地思考,今天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情呢?对了!我开始奋笔疾书起来。猫大爷今天让我揉肚子了!楼上的姐姐给我送美味的年糕汤啦!婆婆养的小柯基也终于肯从鼻子里哼着气,冲我摇尾巴了!什么呀?明明有这么多叫人开心的事情嘛。


所以你看,命运什么的才没有番茄小姐说的那样坏呢!万一,我是说万一,他太忙了,以至于没有及时地注意到是该给那个人快乐的时候了,那还有英雄会出现的哦!我说了这话,你不许笑我。不过笑我我也不知道呀,头疼,不管了!


是啦!我很幼稚吧!这么大年纪了还相信英雄那一套,觉得超人也好、蜘蛛侠也好,蝙蝠侠、绿灯侠,就是和我们俩住的地方不搭边的美国队长也是,在人们需要帮助的时候,是一定会出现的。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一直相信,绝不能放弃!吊在悬崖上的人,如果自己首先松开了手,又哪里等得来英雄的救援呢?


或许吧,人类很多时候就和番茄小姐说的一样,常常会很懦弱。可是就是这样懦弱的人类,也充分、好好地活下来了,把自己的文化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让自己甚至能顺着心愿来改变地球。光是懦弱,又怎么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呢?所以,尽管相信吧!就算一时间找不到那根脊梁,但你比我聪明,你知道,一定是有的。


下回你再只给猫大爷写信,我就给猫大爷吹枕边风,叫你一封也收不着!


被猫大爷挠得去打了针的可怜的鸣人先生


 


下课一回来,他就提着一袋橘子去敲隔壁老婆婆的门。不光是长相,还是性格,他一贯都容易被老人家喜欢。不过若是说喜欢,那他自己就很有怨言:明明就是喜欢戏弄他。


这位面上和善得很的老婆婆也半点不例外。早看出来他那副坐不安分,急着想要说话的焦虑模样了,偏偏又是问他喝哪种茶、吃什么点心,又是问最近过得如何呀、和父母打过了几次电话呀,总之就是不给他机会搭话。


“我就直说了!”憋得他终于坐不住了,闭上眼睛梗着脖子大喊一句,“请教我怎样做护理的工作!”


“哎呀,吓我一跳。”老婆婆笑着埋怨了句,“轻点说话么,又没人堵你的嘴。”说得他又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突然来找我说这事了呢?”


他转头就把楼下的房东大爷给出卖了,透亮湛蓝的眼睛眨出十分无辜来,“是由野爷爷告诉我的,说您年轻的时候是这里很有名的医生,直到前几年才退休。”他凑上去有些讨巧地笑笑,压低了声音像是说秘密似的,“还说您那时可漂亮啦,是他心里挂念了好多年的梦中情人哩!”


“那可不,”老婆婆很是得意,“你也别总是听他瞎说。那老头,从年轻到现在,就没一个有正形的时候。”


“我清楚着呢。”他“嘿嘿”笑了两声,只一会儿就和人很亲切了,偷偷摸摸地向婆婆告状,“他还找我,想要借几本那种书来瞧瞧呢。明明自己房间里都藏了一大堆了。”


“又来?”老婆婆冷眉一竖,看来马上就要下楼去找大爷算账。


“别别别!等下嘛!”他忙拦住她,趴在榻榻米上耍赖,“您还没说到底教不教我呢。”


“那你先告诉我,怎么想要学这个了?先说好,我可不会花时间在一时的心血来潮上头。”


“不是,”他坐直了腰,语气变得严肃了不少,“我是认真地想学的。”


“我有个朋友,住在一个偏僻得只找得到庸医、巫医和骗子的地方,但身体又像是不太好。而且,我还想能多打几份工,存好钱了好去见他。虽然可能不能待多久,但想把自己能学到的都告诉他,免得又让他被那些骗子医生们弄得更不健康。”


他被婆婆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我也知道的啦,我本来就挺笨的,要正儿八经地学习怎么做医生,可能半辈子都记不下那些大部头医书,也对要切开别人的身体这种事怕得很。所以我想着,我平常扛石膏像、石雕时力气大得很,光做护工的话,可能还有做得出色的机会。”


“可我这个年级和专业,又不能重新回到高中去参加考试,所以只有来找您了。”他双手合十,又做出“您不教我我就不走”的无赖模样,“好不好嘛?好不好啦?”他把橘子一个劲地往前推,“这些橘子都给您!我还会给您买点心!什么样的都有哦!专门给牙齿咬不动的人吃的松软点心也是有的!”


“我离牙齿咬不动还早着呢!”婆婆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就算是护工也不是个容易学的职业,你自己还有课要上,到底需要多辛苦才能做到你希望的那样,你可想好了?可别中途又想着退出了。”


“我才不会呢,”他使劲拍拍胸,“说到做到可是我的座右铭!”


“你这孩子,”老婆婆笑起来,“真是笨呐。”


“为什么啦!”


“不过想学这方面的东西,来找我就对了。我可不光只是个有名的医生,”她说着,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怅惘,“我还是……”


“那年从投向广岛的原子弹下逃出来的幸存者。”


每次可爱的程度都在加深的鸣人先生:


谨在此向您道歉。先前我许是有些任性,不愿给您写信,反而请番茄小姐代劳。心想您是否会不解称呼上的意思,我想是不能。有意说件趣事给您听。不过无须慌张,我可和番茄小姐不同。她年纪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也长得细弱矮小,叫人忧心。故而还不懂什么叫作“有趣”。


那日我正在用火烘烤蜡封,兴许是不太认真的缘故,不慎被烧了手——只红了一个钟头便罢,无碍。劳拉见了慌张得不得了,难得口不择言地责备我“您可真笨!”。真是新鲜事儿,我自出生以来,难得得到这样的评价。正当我笑着想做安慰时,窗前花盆里的番茄小姐发声了。她说话细声细气,一听就是位淑女,只问:“‘笨’是什么意思呢?”你我是读过她的信的,因而知道她这是在装傻逗趣呢。


可劳拉哪里会明白这事儿,又不愿直接告诉她意思,苦想了半天,灵光一现,“‘可爱’!”她惊喜地大叫,很有几分觉得自己机敏的得意,“‘笨’就是‘可爱’的意思。我是在说少爷好呢!”直叫我与番茄小姐笑了好一会儿。


“为什么不把猫大爷的利爪给修一修呢?”这是番茄小姐央求我写下的原话。您可千万别误会,这次的称号也是她给出的主意。这位番茄小姐内在有多么促狭、不饶人,您现在可明白?


说来我幼时也曾迷恋过那些传说与神话。我知道有天生巨力的神祗阿克琉斯,却没听过你说的那些。“超人”?“美国队长”?这些倒好理解一些,“蜘蛛侠”?“蝙蝠侠”?“绿灯侠”?你们那里的人倒是想象力丰富。


至于您上回大篇幅写就的“人类”一说,我虽承认有些道理,可现下却还是得说个“冒犯”。我与您的情况不尽相同。若是同您一般,写信时想着“今天有什么开心的事情?”,您猜怎么?我就又得翻出您上回的信来好好读几遍。无趣至此。您现在是知道了,可觉厌烦?


猫大爷的信暂时无力回复。替我和番茄小姐道个歉。请待下次吧。


蜘蛛侠?我想了很久。是说蜘蛛能变成人吗?放过我的脑子吧!我和劳拉今天已经打扫了三遍房子了!


另及:您的画像——看起来真笨。


被角落里藏着的老鼠帝国弄得烦恼的佐助先生


 


“您最近又快活起来了。”劳拉想了想,“也不算特别快活,没有之前那样快活。”


“好了,好了,”佐助带着点笑意打断她,“您就别再重复‘快活’这个词了。”


“唔,那我不说这个。”劳拉今年从春天就开始织围巾了,好像以为去年主人自己招来的疾病是因为自己的围巾织得不够细密似的,“我就问,您最近在干什么呢?”


“重拾小时候的技艺吧。”佐助说了句,又忍不住摇头笑了,像是觉得自己的这个行为很是好笑。只不过唯一的听众劳拉并不懂得他的意思,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我想着还是要给番茄小姐一个名字。”佐助说,“我看了法语的小说,英语的报纸,甚至开始学了些意大利语,可说起要起一个名字,依然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您对这株光开花不结果的植物可真上心。”劳拉不解地摇头,“番茄而已,到处都有的么。您若是想要吃果子,我今年就给您开一片番茄地来。”


“那还有什么有趣的呢?”佐助摇头,“给一株番茄起名就要花上这些功夫,给一片番茄地起名?”他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往后退了一步观赏了会儿,最终轻叹了一口气。他把炭笔放回笔筒里。


“你看这幅怎么样?”他问劳拉,“和原画比起来。”


“原画……”劳拉说着就大笑了起来,“您那幅原画每每叫我看了就开心,抵得过连吃三碗饭。怎么看都像是个石膏头像了。哪有人这么画自己的?”


佐助也忍不住笑了笑,“可不是?他就是专长画石膏像的。”


“那您怎么还能模仿得成呢?”劳拉想当然地提出疑问,一点儿也不把自己当成个门外汉,“您自小学的可都是名学大家的画。画画风景还成,画这顶顶古怪的石膏脸?不行不行。”


“我不知道您是在夸我了,还是在责备我技艺不精了。”


“得了,您别又笑话我这可怜的老妇人。”劳拉继续埋头于她手里的针线活,头也不抬地随口说道,“若是真想把这样的画复制下来,还不如直接雕个呢!”


佐助若有所思地盯着墙上的画看了会儿,半晌后还是没有立时就做出什么决定来,“您好了吗?”他问。


“等会儿,”劳拉匆匆把毛线放下,往楼上走去,“我再给您加件披风。这个地方春天的寒冷可不能光用身体来衡量。”


他们叫来了一辆马车。车夫似乎是位以品味自居的,一见他就惊疑一声,忙真心诚意地赞美他今天的穿着,声称这定是附近城镇里贵族们的头一份。


佐助对这些都不太感兴趣,只沉默着点点头,坐进了马车里。由着劳拉向车夫解释,今天这刻意的打扮是为了去镇上照相的。


这个年代的照相机器大得叫人惊奇,一拉下去,就有浓厚的白烟飘起。照相馆在这镇上生意也算不上好,这一行为算是有钱人的消遣。


“您什么时候需要呢?”


“尽快。”佐助点了点头,难得在外对陌生人多说了几句,“多照几张也无妨。我需挑最好的。若是最后我都不喜欢,还要再来。”虽话是这么说,但他的神情和语气正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随便敷衍可糊弄不了他。


“您是这新的一年来,鄙店的头一位顾客,哪里有不精心的呢?不过您这是要挑选照片,放到家族的族谱中去?老爷们总爱这么做哩。”


“不是。”他摇头否认,却也不愿多说。


“往日都没在镇上见过您,只听您的仆人提起过。您可不晓得,三年前您刚来这小地方的时候引发的轰动。家里但凡有女儿的都想着要上门拜访,身上有爵位的男人们也成日期待您参加宴会。可结果您却一个也不理会。说句老实话,我原先还冒昧地以为您会是位极其傲慢的城里公子爷,如今看来,您不过是为人冷淡了些,其他没一处是不好的。我光是想,就知道您的照片若是被人看见,会引起多少闺中姑娘恨嫁呢!”


他显出了些困倦的疲态,只摇了摇头,“我不会结婚。”


“哪有单身的老爷不结婚的呢?”


他踩上马车的踏板,才回头低声嘲笑了句,“单身的老爷非结婚不可。生病的老爷可不然。”


最最最可爱的佐助先生:


哈哈哈,是啦!打扫是对的哦!最好多打扫几遍。蜘蛛侠可是被蜘蛛咬伤后,就变得像蜘蛛一样能攀墙吐丝啦!哼,你当我笨到连你拐着弯说我“笨”的意思也不懂了?你才最可爱!哪有弄个蜡封也被烧了手的?本大爷,又不对,猫大爷叫我给你寄管药。你面子可真大呀。


不过就算是猫大爷更喜欢你,你也不能仗着喜欢就失礼了哦。猫大爷先前被你们主仆俩气得喵喵叫,说是不收到给他的信,是绝对不会主动写来的。为了我不再被挠,你就快请番茄小姐救救我吧!另外,你帮我告诉番茄小姐,那原因是现在猫大爷还没有姓漩涡啦。猫大爷可是这附近的街霸王,可会抓耗子了,就算我没给小鱼干,也好好地把自己喂得膘肥体壮。这样一来,我怎么还能把他的爪子剪了呢?不过是被挠一下罢了。我皮厚着哩!


猫大爷已经给了你我的画像,可番茄小姐能不能给我你的照片呢?不要说我狡猾哦!我也是担心番茄小姐如今才半岁多,还没有学过画画嘛。


你又说那件事了。我是想象不出一个人和那位婆婆单独住在一个地方的感受啦。也许是真的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不过也没关系。你不是认识了我了吗?既然你读我的信就会开心,那我就每隔三天,不对,就算是每天给你写信也行呀!如果你想要猫大爷的信,我也会买很多很多小鱼干去贿赂他的!到时你可不准嫌我烦。


哈哈!为了让老鼠帝国搬家,你只能再养一只猫大爷的同族了。不过可千万别太娇惯了!这种软绵绵的生物呀,一宠起来就变懒了。你可不知道,楼上那位女性收养的那只小猫崽现在胖得杏仁眼都变成咪咪眼了。别的小猫看着毛绒绒、蓬松松,但摸起来可瘦了。可他?摸下去全是软软松松的肉。不说抓老鼠了,见着老鼠跑都跑不动呢!


困得想枕在小猫肚皮上补觉的鸣人先生


 


这已经是他来这里实习的第三周了。


他在这方面还很不娴熟,只能照顾几位还能自理的老年人。这样的生活远比他想象过的更加辛苦,不过他做起来依然干劲十足。


由他负责照顾的老人里也有位婆婆,不管哪方面都和隔壁的婆婆像得很,同样是广岛那年的幸存者。这位老人挺愿意和他说话,甚至有一回还对因为总是耐心听人说话而大受欢迎的他发了脾气,抱怨他怎么连对面病房那个可恶老头的故事也听得入迷。


“这回得由你和我说故事。”


鸣人苦着脸,“可我没有什么故事说呀?我才多少岁呢!”


“瞎说,”婆婆抱怨地拍了他手背一下,“你当我们不知道你是为了一个人才来照顾我们这些老头老婆婆的呢!你就说他的故事。”


“那有什么说的呢?”他把眉头皱得更深了。并非没有什么值得说,而是太多了,说起来就停不了。


“那是个、是个,有钱人!”他想着自己最近没日没夜的打工生活,不自觉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只和我写了几回信,就给我寄了好多英镑——我之前还从没见过这么大面额的钱呢!还是外国的!”


那些英镑被他保管得很好。用布料结结实实包了,放在睡觉的枕头下面,想等着见面时再还给佐助,并且还要好好抱怨一通他这种大手大脚的做法。和自己这种普通的大学生过的完全不是一个生活的层次嘛,他想着就有些气哼哼。近日来,他又接了两份结时薪的工作,只想着存够钱,暑假去英国好见那有钱人一面。


这可比那些见网友的人厉害多了。他最近一想起这头来就喜滋滋,就是早上没时间只能吃白米饭果腹也觉得甚有滋味。以前总羡慕那些天天吼着“她在邮件里说‘好’了!”“终于可以去见我的网络男友了!”的同学,觉得这是件似乎非常潮流的事情,只可惜自己总找不着这样的对象。如今也不用惋惜了。去见远在大洋另一端的笔友,和就见见离自己住的地方不过两站的网友,其程度才不在一个档次上呢。


“我说完了。”他回过神来,煞有介事地点头肯定自己的话,“该您说了。”


婆婆有些瞠目地看他,过了会儿才好笑地叹了口气,纵容地笑道:“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你要听什么呢?”


“我想听……婆婆的初恋!哎哟——”他摸了摸被打的头顶,很有些不服气,“有什么关系嘛?婆婆也肯定是有过喜欢的人的呀。”


“那是当然!”婆婆骄傲地昂了昂脸,“我的初恋可不一般。”


“那您就告诉我么。”


婆婆神情严肃,像是花了大功夫才想出这么一句开头,“说来就是那天,我遇见了一个老头。”


“哪天呀?”


“总归是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呢。问得那样详细做什么?”


他瘪了瘪嘴,“那您接着说。”


婆婆又重新回想了会儿,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些少女的情怀,“虽然是个老头子,但还是很帅气呀。在所有人恐惧地蜂拥逃跑时,他还站在一个高台上安静地看着人群从他身下跑过。这个人也太镇静了吧?我这么想着,心里觉得反正自己可能下一分钟就要死掉了,还不如和这个奇怪的老头说几句话。于是我就上去问了。”


“‘您在看什么呢?’我问他。”


“‘我在找人。’他和我说。”


“是什么人呢?”


“重要的人。”


“有多重要呀?”


“这时他摸着自己的心脏上方,对我说,‘我把最重要的东西留给了那个人,所以不找到不行。’”


“‘那还真是十分重要。’我点头认同,‘可是再不走会死的。’”


“听了我这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露出了笑容。他笑起来好看得不得了,这一辈子也没见过比那更好看的笑容,一时间叫我差点忘了自己在哪。他笑着对我说,‘你快逃吧。’然后自己盘腿坐了下来,继续看着混乱拥挤的人群寻找那个人。”


“然后呢?”他听得入神。


婆婆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也说完了。”


可爱的鸣人先生:


困意令人笨拙。为此我深以为有必要写信来提醒您,不管是猫的肚皮,还是人的枕头,尽快把脸埋进去,好好过个下午与夜晚。您笨的程度已无须再多添缀,看在为彼此着想的份上,深切盼着您警醒。


鼬先前寄来的唱片里有位叫克劳德·德彪西的法国新锐,g小调弦乐四重奏还是前两年的曲子,当年是引起轰动的,传到我这里时却成了新鲜事。直叫人无可奈何。我叫鼬帮我找找谱子,也不知他忘了还是太忙,到现在也没有回音,自己听写的也总有不对。下回我得写信去好好抱怨一通才是。


问问您自己吧!问问您是不是狡猾过头了。夸下海口要每日给我写信,却又在后头佯装无意地提起自己的少眠困顿。您给了我与番茄小姐满心希望,又偷偷着来撒娇乞怜我们给您休息的机会。问问您自己,这可是好人的做法?


您若是争辩自己不过是无意提起,哪里有那么坏心眼了呢?我就借番茄小姐的话对您抱怨一句——您知道她读过的书还不多,对人类这一套礼节作为是满心不屑的:您就是因为笨才做下这些事的呢!可我不原谅您的笨,不原谅您的可爱。除非您现在就提起笔,告诉我您近日睡眠充足,明日、后日,再往后数,每日都闲得只剩下写信的时间了。


这上头失礼、痴缠的话统统是番茄小姐写就的。她如今夺我的笔已可谓“身手敏捷”,令我也时常猝不及防了。恳请您勿生她的气。谨在此向您报告,我给她起了个“老鼠国国王”的花名以作惩罚。


老鼠国国王的主人佐助先生


敬上


附上:


世界上最心善的猫大爷:


Ti avevo gia detto questo.近日我正跟着主人学意大利语。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早就对你说过了。主人最近常念这句话:我早就对你说过了。听说是哥哥的来信中写下的句子。说过了什么?我是不清楚的。


近日我终于得了个“鱼板”的怪名。这还是主人翻遍整个书房给起的。就只在这里同您说说,我这主人,也就占着个脸的便宜,诸多对其“品味”的夸赞全是笑谈。


望着您的饲养者多睡会儿觉——站在担心的立场上主人这么说了,可心里却羡慕那人类得很。您若问起主人的一天如何度过。我便详细、清楚地告诉您:清早到傍晚,主人看书;夜晚到黎明,主人睡觉。您可别当我敷衍,又向您开玩笑。这已是最详尽不过的说法了。睡觉、睡觉、睡觉。就算是人类也不需要这么多的睡眠才是。这样想来,我这株纤弱、可怜的番茄——光是汲取水分就需大力气了,倒是比主人过得更称心如意。您尽管想象吧!


最近我与主人都晕得厉害。劳拉不知从哪儿听来了一些奇怪的异国曲子,成日哼个不停,还不忘扭腰来伴奏。那模样就和只胖山猫似的,唱的腔调是伦敦前些年流行的,歌词又是离此地不远的港口传来的。我深情的爱人呵,当里个当,此番远航,当里个当,可能再归来与您重赴云霄?当里个当!您听听这怪腔!


说来有段话在心里积了些日子。您听我细说。


我觉得人类这物种真可笑啊。不说可爱,您明白我意思。有明知未来只有死亡一条而变得毫无期盼的人类,却也有为未来的可能太多而不知如何是好的人类。如果能交换不就好了?但你我认识的人偏生是人类中最笨的两个。顶多花个一秒在“……就好了”上头,其他通通要自己做个彻底。您是只猫,也说不准曾想过“若是有条引路人多多的正道直叫我通往小鱼干的盛宴就好了。”我这么一株番茄藤却也想过“若是能生出腿脚,又半点不需水土供养,叫我能随意行走就好了。”


然再如何心想,只要走着就终有遇上引路人之时,就算行动不便只要有意也能扬帆航海。这样一想,又觉得这眼下的人类两人是同类里顶聪明的人。正是聪明过了头,才叫一干智浅人物多有排斥。您如何评说?


不愿留下那个名的番茄小姐


 


最难讨好的佐助先生:


这是收到你的信的第二天写的。我最近真是没有什么时间,连吃饭都要靠吞。现在眼睛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下一秒钟说不准就要睡着了。


猫大爷不愿给肚皮给我枕。你说我这算不算可怜了。说起番茄小姐,什么“鱼板”呀!你给一位娇柔漂亮的小姑娘起的什么名啦?


好困好困,困得很。免得给你寄来一堆睡着后画下的大作,就此搁笔。


倚在邮箱上眯了会儿的鸣人先生


附上:


最会体谅猫的番茄小姐:


呼噜呼噜。睡着了喵。


睡姿是世界最怪的猫大爷


 


世界第一大忙人的鸣人先生:


您叫我拿您怎么办才好。


您抱怨我?从何抱怨起呢?您看上回您写了些什么,几句话。您倒反过头来指责我难讨好了。我怎样用“笨与困的关系”劝告您?现在好了,您现在可终于成了世界上最笨的先生了。


想着要把老鼠国全国都装到点心盒里寄给您。


早起时想想这也太坏了。作罢。


善良的佐助先生


附上:


最会让番茄体谅不成的猫大爷:


我现在依然生您的气。您的睡姿也好、呼噜声也好,写得再清楚,有什么用处呢?白添无用想象。


您还求着我体谅。


给您寄上一船的“小心眼”。


火冒三丈的番茄小姐


 


世界上最温柔、可爱、漂亮与慷慨的番茄小姐:


您行行好!


我不困了。我一点儿也不困了。我每天闲得只剩下写信的功夫了。你要看什么?你要知道什么,我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你。我今天吃了另一个牌子的小鱼干。吃了几根呢?唉,这答案我可记不住。白天跟着小仆去上班了。今天周六嘛!


之前我有没有说过,我在猫里头帅气得可是独一份。光是今天在鸣人肩膀上趴着,在点心店门口站了那么一两个小时,来买点心的人就比平常多了不知多少了。连老板都说着要给我发工资。人类,呵!看这模样,分明就是专门被制造出来为猫族服务的嘛!


下午又去了、又去了,不对,我没去哪儿。鸣人那家伙去的地方里有位对猫毛过敏的老人。多可怜呀!不能尽情享受一下猫族毛绒绒的皮肤和软绵绵的肚皮,可要失去多少人生中的这一大乐趣呀?你说是不是。


现在你原谅我了?快写信来告诉我!要是你还觉得生气,我就给肚皮给你摸,用肉垫踩你,还学没骨气的犬族来给你摇尾巴。你要不要嘛!


诚心知道自己错了的猫大爷


附上:


叫人说不出话的佐助先生:


又看了上上回你和番茄小姐的信。你和番茄小姐还可劲了说讨厌睡觉呢。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自己说是不是吧。


劳拉的曲子真有意思。你听我给你学啊!话说这番茄小姐主与仆,哐当哐锵,有钱不忙还吝啬,哐当哐锵,把可怜的鸣人先生,哐当哐锵,折腾得面黄肌瘦!哐当哐锵!你嫌不嫌烦?哼,就是惹着你烦才好呢!


你看看,你看看,先前说过你是做主人的,可要好好教番茄小姐才行。可她现在还是对人类满是误解呢!不过这回她说的话,有几句叫我喜欢。嘿嘿,你猜猜是哪两句?猜对了就给你个大惊喜。


楼上的女士叫我一起去街上买东西了。哈哈,最后再说件事让你开心。不过虽然想着要你开心,但我自己对这件事感觉可伤心了。你还是不要笑。唉,算了,笑就笑吧,笑还好呢。


说来我最近总觉得自己哪里变了,但硬是没看出来哪里有什么变化。还是有个老婆婆突然问我,鸣人呀,你最近怎么像是矮了些了呀?我莫名其妙,赶紧去量了身高,没想到还真的矮了一些。我左思右想,想着到底是为什么呢?只听过二十岁的男生还能往上窜一窜呢,但从没听过还能往回缩的。找了好半天理由。结果你猜怎么的?竟然是我的脚底板都被踩平了些,把我先前弓脚背的优势给夺走了。真叫人伤心。


恨不得大哭一场的鸣人先生


 


令番茄深表同情的鸣人先生:


您的腔调太难听不过了,半点不押韵,还毫无意蕴。就是请来最好的演员,在最豪华的剧院演了,还给观众倒贴,都是没有一个人会来的。主人守着绅士的礼不愿直说呢!我可一点儿也不怕。


要是我和主人能分些睡眠给您就最好了。这世上的不公平之处便也在这上头体现无疑了。主人猜您是因为我说您是世上最聪明的人而欢喜,我却猜您是因为我说您和主人两个人是人类里头的独一份,才开心的。您快告诉我,到底我俩是谁获胜了?


您到底是走了多少路呀!您说睡觉这事儿,我和主人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您一说行走奔波起来,岂非一样?我就代表主人把这里当作两清好了。您真是古怪的人。哪里有人走路走到脚底板都被磨平了,还以为这能叫人发笑的呢?您真是当我们是没有半点同情的人了!


您和楼上那位女士,算了。不,我这是本着颗番茄成日无趣得要命的心来向您问的,您和楼上那位女士是怎么个情况呢?主人对这个一副半点不上心的模样,我却有几分好奇。您愿意给我点娱乐?


近日我没有心思和猫大爷写信了。您就这么告诉他。我在这头愁得紧,他倒好,过着猫族大爷的生活,被人类伺候得舒舒服服。您瞧见他那副要我原谅的模样没?可真不害臊!您告诉他。


什么肚皮、肉垫和尾巴。他说了我就摸得着吗?诚心叫我没日没夜地想猫大爷的毛有多软,尾巴和胡子能翘得多高。可我连他的模样都还没见过呢!


不给他写信。不写。


生气的番茄小姐


 


亲爱的番茄小姐:


您消气、消气。您是被您那位到现在写信还成日“您”来“您”去,“你这位先生呀”“我这位先生”的终极大客气人的主人给教出来的。像您这样的淑女,哪里至于和那只野猫生气了呢?那只猫大爷呀,早就野惯了。可他在不在乎您呢?您的魅力已经叫这只安安静静地坐个三分钟也不成的野猫,能够每回在桌子前给您写信,还一写起来就连屁股也不挪动一下地坐上几个小时。您说他在不在乎您?


我可真喜欢您呀!比喜欢您的主人还喜欢得多了!这世界上怎么还有像您这样可爱的女士呢?至于您好奇的事情,我就觍颜和您说好了,知道这世上还有您这样的淑女在,我哪里还会对别的女性有什么别的感情呢?因此我得好好地为猫大爷辩解两句才行。


若是我能有猫大爷的软肚皮和粉红肉垫,我也要可劲儿地来让您随便揉的呀哈哈。不然除此以外,一只猫还能怎样来告诉您他的喜欢呢?贴在您的身上呼噜呼噜成不成?在您身上打哈欠、抻懒腰成不成?看在我这么卖力的份上,您不奖励我一张您主人的照片?


不过猫大爷也不是故意坏心眼地想让您光想却摸不着的呢。有个惊喜,哎呀,您和您的主人关系比我和猫大爷亲密多了,不敢告诉您。不敢。


您的爱慕者之一


鸣人先生


快快把猫大爷给忘了来选我吧!


 


世界上最促狭的鸣人先生:


您当我看不出来您是故意这么写来戏耍我的?您对女性大抵都是这么一套说法,我一眼看了就明白。您那话里有几分真心,您自己数数吧!因而我不喜欢您,半点也不。您为我向猫大爷转告了那话没有?


上回您说的“惊喜”是什么意思?您也学得狡猾了,尽出些叫我不敢细猜的问题。说什么您和猫大爷的关系不比我和主人亲密,在我看来,您俩可就是一丘之貉!


不过还是猫大爷顺眼得多。您问为什么?您自己上回不是说了?打哈欠、伸懒腰,毛肚皮和肉垫。您也说猫也只会这么个讨好法子。那我要如何选择,岂不是清晰明了?您呀,没毛没肉垫,如今脚板都平平。不愿选您。


不愿再和您说话了。


恼怒的番茄小姐


 


我这世上最爱的番茄小姐:


您真美!您真心好!您看不看我抄十本人类的恋爱情话来向您表白?这世上哪里还找得着比您更忠诚的番茄来?恨不得跳个叫人发笑的小丑舞来给您看。


我也对你忠诚!和您失去联络这么长的时间,如今我可算想得清清楚楚了。您要我写什么?您要我做什么?听鸣人笨蛋说了你主人给你起了个花名。你别气呀!我可喜欢了!你看,你,一位老鼠国的国王,遇上了我这位捕鼠能手,结果怎样?我全听你指挥。你嫌臣民又脏又牙尖嘴利,我就帮你把它们统统赶出去。你若是喜欢上这尖嘴猴腮的家伙了,我就上去和它们一个一个地握手言和。


另外你还要看我什么?打哈欠?伸懒腰?这算什么难事!只要你想看,我还能混进马戏团里取代老虎狮子跳火圈,代替猴子去玩香蕉抛来抛去。你原谅我了没有?没有我也不怕。今天、明天,以后每一天都给你写信。去点心店门口成日揽客存钱来买情话大全。人类就只这点可取了。你说是不是?


踌躇满志的猫大爷


刚把信贴上邮票就急着要看你的回信了。


 


尊敬的猫大爷:


您上回的信可算是吓到鱼板小姐了。说吓到也不算数。她如今对您信里的半个字也不信。前日我趁着日光大好,清晨去外头散了会儿步。回来就见番茄小姐在我窗外把枝叶摇得哗哗作响。问她怎么了,半晌不做声。


等我进屋子里了,又在没有风时摇来摇去,若是她能走动,恐怕就要学着烦恼的人那样,在房间反复地打转了。过了会儿,就听见她对我和劳拉说话,语气里带着惊喜,“您看看他说了什么!”又是一会儿,她把叶片垂到土里去,又满是忧愁地对我俩说,“您看看他写的话!”


为此,我作为一名至少自认合格的主人却不得不要来同您聊上几句,问问您,到底是性子里的促狭在使坏呢?还是在真心实意以至于语无伦次地胡说一通?


期盼您的回复。


祝您好


佐助先生


 


人类的佐助笨蛋:


本大爷可不愿和你这么文绉绉的人说话。你说你可奇不奇怪,成日“敬上”“谨以”的,把我的番茄小姐也教得那样客套。这样一来,我哪里晓得她到底是不是在客套着说“好”,心里又想的是另一回事呢?要我写就是这样,我要写“你”,就是“亲爱的你”“可爱的你”“顶喜爱的你”;要是写“您”,多半可是“烦人的您”“难讨好的您”“嘴上不饶猫的您”。哼!我不同你说话。要么你去找鸣人笨蛋去,要么赶紧劝着番茄小姐来给我回信。


什么也不同你说的猫大爷


 


缺心少肺的鸣人先生:


我如今却也要跳脱礼节,来学番茄小姐的话和您抱怨一句:您与猫大爷可真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那语气、指责真是处处都透着一股相似劲。可怜您却长成了人。可惜,可惜。


您不知道,上回番茄小姐又读了您前几次的信,读到那回您让我养只猫时气得厉害。为此还生了病,朝我哭诉,说她觉得猫大爷虽毛病多多,却有趣得在这世上是头一份。她对猫大爷诚心诚意,半点儿也不愿找其他的猫代替,哪怕我找来其他的番茄、甚至玫瑰也不肯接受。您无心无肺地提起要我养猫的事,可不正叫她伤心了吗?更多抱怨的话,都在她写给猫大爷的信里呢。我经过她的书房,瞧见她坐在桌前已接连写了几日,满心满眼都是如何用词了。


我对番茄小姐的痴缠很有些生气。可我也要在意猫大爷那边,也就是您的意见。这物种跨越、相隔漫长,就是做梦也不会作出这般妄想。说不准您与猫大爷也正在那头大笑番茄小姐“不知好歹”。若是您要好好让番茄小姐警醒一通——我知道为着那株脆弱的小植物,您是不愿说些重话的。实则打碎那颗心哪里需要多严厉的话语呢?只消一两个字就够了。您若是还是心软不愿,尽管叫我代劳便是。


乐意效劳的佐助先生


附上:


我顶亲切的猫大爷:


您在哪个地方呢?我想见见您。


问过这话后我可能要讲些您不愿听的话。您可能会问,既然知道我不愿意听,又为什么要问呢?故而我只能请求您,谦卑地、诚恳地,把自己伏低在尘埃里地请求您,再一次对我发发您的善心。


主人和劳拉,还有很多很多人类,都一心以为我疯了、病了。一株埋在土壤里动弹不得的番茄也想着效仿那些强壮的英雄人物,漂洋过海。哪有以往半点不显,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呢?您也是这样想的吧。可你们又要怎样要求呢?第二封信里,我说对您有了些许好感;第四封信里,提及我兴许是爱上了您;第六封,则开始诉说衷肠?循序渐进的表达是理智的爱了,积压至溢出时才言说的感情就叫一时冲动了。您自己说吧,这是否公平?


同一城镇上的不同土地尚能让我身感不适,大洋彼端的土壤又怎能给予我丰裕的养分?在海洋之上,风浪甚多、风险甚广,又有谁能庇佑我在这颠簸中顺利存活到对岸?更加之,您是只猫,我明白。您身形矫健,身体健康,来去自如,就算是做一只野猫时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好。一株需得驻扎在一块方寸之地空耗此生的番茄如何能绑缚一只健康的猫?又如何能以自私与虚妄纠缠一条自由的生命?


可一颗心的祈愿哪怕遭遇了万般阻拦也打消不成,只更添痛苦。若是我能把您忘了——这时而寄来的喜悦又从哪里再找得来。您是知晓的。我不爱说话,主人也钟爱沉默。沉默的番茄小姐与沉默的主人,若没了您的来信,也就剩下每日无声对望,无言终老。因而我是万万没有决心舍下您的。尽管嘲笑我吧!我的愚蠢、我的天真、我千万条的缺点与罪行。


可您,唯独不能取笑一颗愁苦、深爱的心。


在窗前全心眺望您的来信。


番茄小姐


 


他拆包裹的动作有些焦急,待看见内容物了又小心起来,慎而又慎地放到留声机上。彩色的封面上写了:The One You Love--Glenn Frey。他猜测来者绝不会是他希望的意思。而他固执地把包装珍藏,以自我喜悦。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曲子。”劳拉把手里的活计放下来,坐在留声机前沉醉般地看着旋转的唱片,“我还以为你们这些老爷只听些您之前听的那些钢琴曲、小提琴。”


“我可想不到,原来还有人就这么直白地唱歌的。能发出这样声音的乐器叫作什么?那位先生到底住在哪儿呢?为什么那里有这样多好玩的东西和吃食?”劳拉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我亲爱的劳拉女士,”他上前做了个邀请跳舞的手势,“我亲爱的女士,”他又说了一遍,脸上带着笑。


“您呀。”劳拉半点不推辞,提了提裙摆就与她的小主人一起转圈来,“您知道我是不会跳老爷与小姐那些舞的。”


“无妨。”他摇头笑起来,“今日都听您的。您会哪种舞,尽管教我就是。”


他过了会儿,轻声笑了出来,像是怀了一汪情感要说,却最终只能吐露一句:“我亲爱的劳拉女士。”


“我亲爱的佐助大人。”


“您觉得这隔板如何?”过了会儿,他环顾四周,“楼梯中央已经不太平整了。”


他细致、审慎地观察这栋老房子,像是打算购买一座新房的农夫,怀揣着全家人积累了半生的积蓄,想要为自己的后代带来一处伫立不倒的屋檐。


可由着一双苛求完美的眼睛挑剔,又怎么能满意一幢不完美的老屋?


他走过了一步,又走过一步,每一步都在让自己陷入更深的焦虑,“难不成这就是我住的地方?”他一时失去了笑意,质问劳拉,“这就是我要告诉他的房子?指着给他看,是了,这就是我住的地方。在他说‘真好,我真愿意留下来。’的时候,当作自己半点儿也听不出他的勉强与假意奉承?”


他越看越心生怒意,觉得这房子里的每一处地方都在朝他发出讥讽的笑声。天花板、吊灯、窗帘、墙上的壁画、地板,所有一切,都张着黑黢黢的嘴,用伦敦宴会上惯有的语气轻笑道:“这样的快乐不该是由你来受享。”


“他哪里会是这样的人呢?”劳拉试图让她的小主人冷静下来。


可他躲开她的好意,走到窗前,问她:“你知道在伦敦,一位先生怎样招待一位先生?”


“他们参加宴会、喝酒、打猎、骑马。他们晚上在泰晤士河乘船游荡,不为了什么,只在船上说说话;他们白日互相搭着肩膀,从大街上大笑着走过,约好下个宴会要喝光多少酒瓶——”


“可我知道您从来就没喜欢过那样的活动。”劳拉摇头,“我记着您的话呢。”


“不喜欢不意味着不能做。”他终于再度平静了下来。他从来就不是不明白,若不是自己只能在此地虚耗岁月,就可能永远都不会认识这样一个人。为他的话语发笑,为与他的距离痛苦。可人就是如此,被满足了一样就想要得到更多。


被褫夺健康、被剥夺自由,他不愿被那人看见自己这样的丑态。


过了会儿,他又冷静了下来,“……抱歉。”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番茄藤上。后者的叶片被滴落得雨水砸得瑟瑟发抖,晶莹的水珠沿着叶脉滚落而下。


“为什么需要道歉呢?”劳拉笑着回答,“倒不如说我很高兴。您始终一直都不说。我时常担心您再这样下去会熬出病来。好在今天您略发泄了一通,叫我晓得您还没有彻底把感情忘了,感知的大门关了,还依然有焦虑、苦痛与欢喜的心情。”


“您要知道,因为喜欢一个人而只盼着给他看自己最好的一面是理所当然的。可还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呢?您喜欢人,与被人喜欢是理所当然的。他若是喜欢您,那么就算是见着了做乞丐的您,也只有满心欢喜的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从大洋彼端到这片土地上来,若是只为了看看您的房子有多么富丽堂皇,为了去河上玩些大家都做到厌烦的娱乐,哪里还需要花费这样大的功夫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复而露出点轻松的意思,“您说得对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摇摇头,“一说起他的事情来就失了方寸。先前想着要让他到这偏僻地方来,是全然的失礼。这会儿却已经想到后头送他离开,在他说‘再见了’时彼此将如何说话的场景来。”


他想了想,突然笑了笑,“只怪我成日都没什么可想的,只能想他。”


“这有什么奇怪的?”劳拉说,“哪个人对喜欢的人不是这样的心思呢?”


“就连我现在也在想着送他离开时,可千万不能张嘴说话,否则就得嚎啕大哭起来,惹得您和他都丢了面子。可他分明都还没到呢!”


他听了后笑了一声,“您陪我去接他吗?”


“我当然要陪您去的。”


“您真是好人。”这会儿他又想起去接他时的场景来,遂又有了些笑意,“我亲爱的女士。”


“我亲爱的大人。您告诉不告诉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很快活。”他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番茄又复亭亭玉立的可人姿态。歌声又进行到最后一段小节,从留声机里流淌出带着“沙沙”响声的曲调。他笑了笑,“就是这么个意思。”


终于近在咫尺的佐助先生:


花了好些功夫才找到那些谱子。什么法国新锐、h小调、W大调,我一丁点也不懂,好在楼上那位女性也在学乐器,陆陆续续给了我不少曲名。现在用留声机的人已经很少了,我跑了十几个店子才找到卖这种唱片的,按自己的喜好给你寄去了,就算不喜欢,你也不要专门写信来抱怨哦!说来,我能叫得出名字的英文歌也就只有这一首了。说不准歌词的意思听上去有些奇怪。可我喜欢它的调子。猫大爷也很喜欢。我们现在正听着歌给你写信呢!


还有一个超级棒的好消息!我已经存满钱了!哐当哐当!听到吗?我的储钱罐和钱包都在大吼大叫,要我快点把它们掏空。哈哈,之前我多打了两份工,所以现在能在暑假的时候过来见你了。还有礼物,还有请吃饭的钱,还有请你去这里吃、去那里玩的钱。


不准抱怨!就算不想见到我,见到我的时候很失望,也不准抱怨哦! 之前说过了,要给你一个惊喜!好歹我还没有大嘴巴地提早说出来。你总是拐着弯说我笨,我都记着呢!真想看看你知道这件事时惊讶的脸,我猜看起来肯定是愣愣的、笨笨的。我待会儿要去请求猫大爷让番茄小姐详细描述给我听。


终于从番茄小姐那里收到你的照片啦。可恶!你还长得真帅啊!这样一来,我根本不用去到处找你了嘛。只需到了城镇,问上一句“你们这里最英俊的先生住在哪儿呀?”,估摸着就有一群小姑娘为我指路呢。真可恶!


至于为什么我没有履行我的承诺,每天给你写信。现在你知道原因了。为了能面对面和你说话,我这半年来可,不,没什么。你还嫌我说话不作数呢!到时我可要当面向你抱怨。不说上一个下午是不会结束的,你就尽管做好觉悟吧!


替我向番茄小姐道歉。你知道我不是有意提起养猫的事情。你们俩呀,成日在信里明着说、偷着说我笨,知道不说明白我就搞不清楚,偏偏又什么都不说,故意想要看我笑话。我才要抱怨你呢!所以我到底对猫大爷说了建议呢?你就尽管猜吧!不见着你,我可半个字也不会同你说。


正捏着钱包空瘪瘪的肚子伤心的鸣人先生


附上:


这世界上最最最叫猫喜欢的番茄小姐:


您总标榜自己聪明得很。现在看来,您与人类的鸣人笨蛋、佐助笨蛋也快一样了。所以,赶快晃晃叶子,把花瓣上的恼人灰尘全都赶走,在看过本大,不,我的信后,重新变回那位聪明、敏锐、漂亮的番茄小姐来。


您说我和其他的猫不一样,就是拿同类的番茄与更漂亮的玫瑰也不换。这是为什么呢?您不和我说清楚,我可不愿意去细想。我也说个趣事给您听。不,是要给个谜语给您猜!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根番茄苗出生了,她和所有的番茄都长得一样,有根有叶子,偶尔开开花。可同时她又是这世上唯一的一根番茄藤。是因为这个星球上的其他番茄都不见了吗?才不呢!尽管她在番茄里是一根普普通通,只稍微长得漂亮了点的番茄藤,可她在一只猫的心里就是独一无二的番茄藤。她和这只猫说话、写信,只要提起猫来就感到开心。而猫也不愿意再去其他的地方了。不管是食物充足的街角,还是布满玩具的宠物店,哪里比得上每次一说起话来就让猫开心得不得了的番茄藤呢?


这只猫,原先就是街上一只普普通通的野猫罢了。如果不是遇见了这根番茄藤,就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猫罢了。他也会开心,但不会拥有这个相遇后能得到的开心;也会感到满足,但远比不上知道自己能给番茄藤以快乐后的满足。


好了,现在您告诉我,为什么猫非得只要那一株番茄不可呢?


您可真笨。我又得说一次。的确我住在日本的广岛,而您住在英国的乡下。您必须站在土壤里一动不能动,可我就不能行走了吗?亏您还夸我是只健康、自由的猫。现在看来都是客套话!


最后我还得说您一句:您可真自以为是。您想见我,我就不想见您了吗?不过我可比您大度得多。您与您的主人不肯原谅笨拙的鸣人,可我还是愿意原谅您的傲慢。我猜这大抵是植物的通病。所以就这样,若是往后我还有叫您不高兴的地方,您告诉我,但不许一直生气。我也对您不招猫喜欢的地方,看过信就忘。好不好?


头一回不知道怎样写信的猫大爷留笔


 


夏天未到,他就换上了短袖。


这么一来对方就径直抓住他的手臂了,“你非得给我讲个故事不可。”


他叹了口气说:“那你要我讲什么故事呢?”


这个小姑娘像个男孩似的,剪了短短的头发,穿着小男生的运动短裤,在一旁的母亲睡着后,立马改变了乖巧的模样,拉着邻座的他纠缠起来,“请你!求你!我若是没有故事听,可就要晕车啦!”她捂住自己的嘴巴,瞅着他直眨眼。


他哭笑不得,“这可是飞机上呢,晕什么车呀小不点!”


“啊!要吐了!要吐了!”小孩作势往他身上倒。


“停停停!我投降!”他有些想笑地举起双手告饶,“你想听什么故事?我可不会说什么公主、什么白马王子。”


“那些都被妈妈讲过好多次啦!”她摇头,“我想听大盗的故事。”


“大盗……”他摸着下巴冥思苦想了会儿,“啊!来了。”他敲了敲手心,“说起大盗呀,实不相瞒,其实我就是位有名的大盗,可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


小孩盯着他仔细看了会儿,“不是,”她果断摇头,“你不是大盗。”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难道你还见过大盗不成?”他很容易地就合上了小孩子的节拍,“动画片里的可不行,我这个大盗是真正的大盗。”


“可大盗都穿黑色的。”小孩不听他的胡扯,“肯定不会穿超人的T恤。”


“而且像你这样的金色头发和蓝色眼睛,”她隔着空气点了点,“还有脸上奇怪的胎记,一去偷东西就被发现啦!顶多……”她努力想了想,“就是个小偷。”


“瞎说!”他皱起脸来,“我从小到大连根铅笔芯都没有拿过别人的呢,怎么会是小偷呢?说是超人还差不多。”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皱巴巴的短袖,“而且我也比超人低调多啦,都没有在外头穿红色短裤。”


“真老土。”小孩摆出鄙视的表情,“现在谁还喜欢打扮成超人呀?我弟弟三岁就把超人的披风换成蝙蝠侠的飞镖了。黑色的才酷呢。”


他苦着脸,觉得现在的小孩真不好糊弄,而且居然觉得超人过时了,叫他这个多年的忠实粉丝都不知道怎么回复才好。


“而且,就算你没有偷过东西,可我看过妈妈喜欢看的电视,说不准,你是偷了人家的心呢!”小孩一派大人模样地点点头,“偷心大盗。”


“这个也不对。”他抱起手,很是孩子气地和一个孩子较真,“我可是被偷走了心,哪里偷得到别人的呢?”


小孩的睫毛很长,听了他说这话就扑闪了几下,“我要听这个!”她突然扑上来抱住他,“我要听你和偷心大盗的故事!”


他轻弹了下小孩的额头,“这可不是该说给小孩听的故事。”


“为什么?”小孩扁嘴,“明明说给小孩听的故事也全是,公主和王子相爱了、结婚了,从此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他被这孩子说得哑口无言。


“你就说给我听嘛,”小孩最是擅长纠缠不休了,“就告诉我你是怎么被他偷走心的。”


“咳……”他被缠得没办法,本身又藏着几分想要告诉全世界的人这件事情的激动,就把视线刻意地移向飞机小小的窗外,“……是因为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就是……那个大盗的照片。”


“哦……”小孩顿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个人一定长得特别漂亮。”


“确实是这样,可不是那个原因!”他的耳朵都快红透了,“我可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那是为什么呀?”


“唔,你知不知道,那个人给我寄来的照片后头写了什么?”


“什么呢?”小孩非常懂得捧场。


“是一句诗。”


“呀!”小孩拍了两下手,“这位大盗可真浪漫。是什么诗呢?你能念给我听吗?”


“那、那我也就勉强着满足你好了。”他“咳咳”两声,清了两声嗓子,像是即将第一次登上大型舞台的歌唱家似的,又像是决心跳伞前一分钟的恐高症患者似的,“《我看过你哭》。作者是一个叫乔治、乔……拜伦的家伙。你懂得他很有名气的就成。”


“我知道呀!拜伦大诗人!”小孩眨了眨眼,“他可有名了,你都不知道?”


“谁、谁不知道了!”鸣人下意识地摸了摸开始发烫的耳朵,一把把照片盖在胸前,不让人看见,“哎呀,你要不要听?”


“要听的。”


“这次你可不要打断我了。”他事先警告了一句。


他又清了清嗓子,头一回说话时满怀柔情与亲切:“仿佛是乌云从远方的太阳得到浓厚而柔和的色彩,就是冉冉的黄昏的暗影也不能将它从天空逐开。*”


小孩愣愣地眨了眨眼,“没啦?”


他点点头,“没啦!”


“这句诗又没什么意思。”小孩鄙夷地看他,“你可真好打动呀!”


他笑着摇摇头,“你还说你知道这位大诗人呢。连这首诗都背不下来。”


“那是的,”小孩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我又没有被偷走了心。就算不知道诗人的名字,也要把那首诗全都背下来。”她可不管自己的话会怎样让人脸红,“是什么诗呢?说给我听吧。”她摇着他的手臂。


“不成。”这回他可坚定了心神,不管小孩怎么撒娇,也只红着脸不愿说话,“等下飞机了,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


小孩叹了口气,说道:“你被偷走了心,真是理所当然的呢。”


我亲爱的鸣人先生:


感谢您的唱片。不光是为我找到了我心往已久的谱子,还附赠了一首这般好听的歌曲。我与劳拉拆开时小心翼翼,生怕损了哪处。您不知道这间房子里收藏物品的癖好:就是一个小小的角落也不能发皱的。


按理说,我是定要说上好一通话来劝阻您的出行的。这旅途漫长将要带来多少疲倦与惊险,我哪里没有听过?可当我提起笔想要就此来好好尽一尽痴长几个月的朋友的职责时,却怎样都写不出一个词来。一心只想着若是您来,要如何招待您才行,要请您去观赏哪处的风景。连为您过来时要住的房间都已安排得妥妥当当,劳拉每日都要打扫一遍。实情是我们已期待到了如此地步,又哪里愿意说些客套话作势要赶您回去了?您能原谅我吗?


看了您前一次的信。诸多言语充斥心间,凝聚笔尖却只寥寥数语。您明白我一贯的行文。只盼着当着您的面能有多些话来说。有多少话呢?您若是想花上十天半月来抱怨我也不要紧。这二十年来我已充分体会了睡眠的苦楚,正是亟待您来解救我于水火。


至于您后又写信来问的那句诗的含义,我也谨在此留一个悬念便是。您上回是怎样对我的?若是想知道——


我在舍间恭候您大驾光临。


您不恼我写下这个词?


您忠实的


佐助先生


附上:


我顶亲爱的猫大爷:


您快笑吧!您是不晓得主人这次回信时是什么模样呢。就连我也不信。这一年多来,我看主人每回写信都板着一张脸,一句话要斟酌个好久,连个署名都要再三思考,直到唤来的信使受不住地来催促了,才匆匆留下个花名。这短短一生里,我还没见过比他写信时更克制的人。


可这回是怎样?您来时我仔细说给您听。若是您知道那往常恪守礼节又古板冷硬的人,是怎样扯过了信纸就一气写下,那笔尖都在发着颤,您一定会大笑“可真是个人类笨蛋!”。什么克制,什么绅士的礼节,早早抛到九霄云外。想了什么,就写下了什么,一寄出去就开始后悔了。


不过我也不能过多说主人的坏话。我自己又差到哪里去呢?一见着您要来的消息,就恨不能立刻把根须化作脚,“哒哒哒”地跟随主人到离小镇不远的港口去日日翘首以盼了。我听说您是爱吃番茄的。我祈求了主人好一阵,才得来自己支配果子的权利。您来是快入秋了吧。这诸多果实都是留给您的。我说不来叫人害臊的话。可这会儿我也跟着主人一块儿疯了、发了狂。我要说什么呢?您猜!我要说,这果子定是甜的。怎么会不甜呢?


至于主人抄下的那句诗。我比他心善。我偷着写给您看,您不要让他看见。我们番茄与猫有自个儿的秘密,叫那两个人类大块头去相对着嬉笑怒骂去。


您就看我那主人瞎说吧。“忠实”哪里会叫人恼呢?


爱您的


番茄小姐


《我看过你哭》


拜伦


我看过你哭——一滴明亮的泪


涌上了你蓝色的眼珠;


那时候,我心想,这岂不就是


一朵紫罗兰上垂着露; 


我看过你笑——蓝宝石的火焰


在你前面也不再发闪


呵,宝石的闪烁怎能比得上


你那一瞥的灵活的光线。


仿佛是乌云从远方的太阳


得到浓厚而柔和的色彩,


就是冉冉的黄昏的暗影


也不能将它从天空逐开。


你那微笑给我阴沉的脑中


也灌注了纯洁的快乐;


你的容光留下了光明一闪,


直似太阳在我心里发射。


 


【查无此地址】【信件已退返邮局】


狡猾的佐助先生:


你猜我现在是在哪儿给你写信!铛铛!伦敦的大本钟正在我的视野前方矗立着呢。看了这个词你可不要生气。这里不过是我等车的中转站么。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被不少情侣包围着,心里这滋味真不好过。怎么办呢?只能给您写信啦!


我自出生起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最远也就是从东京到了广岛读大学。第一次来到大洋彼岸,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外国人,第一次见识大家都说英文的国度。而这片土地上,加起来我也只认识你、番茄小姐和樱了。劳拉虽也熟悉,可没有直接给我们写过信,所以是两说。不过我现在满心喜悦,一点儿也不感到忧愁。


你问为什么?你总爱给我出些难题,自己猜猜不就好了。现在窗外天空阴沉沉的,街上吵得厉害,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感受也很奇怪。但我还是觉得这个地方哪里都透着可爱。能养出那样可爱的番茄小姐的地方一定都是用“可爱”建筑的!“可爱”“可爱”“可爱”,我要说得你烦才行。


这回见面了得诚心向番茄小姐道歉。猫大爷临上飞机前闹了脾气,对那运送的铁笼气得很。我也实在舍不得让他在那狭窄的地方关上十余小时,只能暂时拜托隔壁的婆婆帮我照顾,希望他和一贯厌恶的那条柯基相处得好。若是番茄小姐感到失望,尽管当着面来责骂我吧!我什么都受得!


快到上车的时候了。我看见对面站着一个绿色的大铁筒,张着扁扁的嘴正朝我尖叫“快给我!”“快给我!”。所以先不写了。你说是我先到,还是这封信先到呢?哈哈,若是我先到,可事先说好,我才不会念给你听!


你问我恼不恼你写下那个词。哪个词呢?你猜我恼不恼。


您忠实的


鸣人先生


 


【查无此地址】【信件已退返邮局】


叫人忧心的鸣人先生:


您乘坐的是哪种小木舟过的海,又是骑着什么乌龟在陆上行走的呢?原谅我开头的恼怒之语。还未待我回神,这句讽刺就从笔下溜了出来,真叫我自己也不好意思。


离您说好的时间已过去一月有余,不光是您的身影,就连您的信也不见踪影,我不禁开始担忧起来。您是否在海上遇上了风暴?或者在这陆上遇见了凶徒?我开始日夜忧虑,每日不过在家坐上几时,便又想乘车到港口去问问近来是否有到港的船只。您来吗?还是骗我?


我如今无心写信。若是您还不回信告诉我“是在骗你呢!”,或是还不大笑着出现在港口对我说“吓到你了吧!”,我就不再给您写信。番茄小姐也请我转告您:赶紧出现吧!否则我不原谅您!绝不原谅您!


您真恶毒。残忍得这世上头一份。


祝您好。


您忠实的


佐助先生


 


【查无此地址】【信件已退返邮局】


神秘的佐助先生:


你住在哪里?你一直说小镇、小镇,我还以为偏远得很,没成想原来倒是挺繁华的,离小樱读的大学也近。她前些日子和人旅行去了,说是过几日才回来。也好,等我找到了你,也叫你见见她。她看了你的模样说不准会脸红着尖叫呢哈哈。你到底住在哪儿呢?也没有回我的信。不过你也不知道我在英国的地址,就原谅你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这个地方问呀问,找呀找,“您知不知道宇智波佐助住在哪儿呢?”摇头。“您有没有见过劳拉呢?她大概身材壮硕,但总带着和善的笑。”摇头。凡是我问过的人统统都在摇头。


我昨天做了个梦。也不知道是在哪儿,像是电影里很久以前的英国似的。我远远看到路边停着辆马车,有个身量和我差不多的先生靠在马车上闭着眼睛,只要港口一有船的鸣笛响起,就立马睁开眼睛四处观望,像是在找人。真奇怪,我明明没有看清他的脸,却觉得那就是你了。你说奇不奇怪?


可醒来后我总觉得心里很失落,就连吃下一根巨无霸蛋筒冰淇淋,把自己甜得恶心,也只觉得很难过。大概是这天气的原因。这里每天都阴沉沉的,确实和你说的一样,看着就叫人难受。


您快点出现吧!你看,我现在也学着你那么客套。


心里乱得很。吃不下,也睡不着。我再去问问有没有人知道你的住址。


烦恼的鸣人先生


 


【查无此地址】【信件已退返邮局】


鸣人:


你只管消失吧!不要再出现,不要再回信!我可算明白了过来。你是当这作玩笑戏弄的。


兄长近日也过来了。不知劳拉什么时候学会了写字,偷瞒着我告诉家里我成日在港口迎风等人,以致又生了病。他是带着旨意过来的。你要笑吗?他反复、反复地告诉我,这些日英国著名的港口没有与你肖像的人出现,也没有船只出事的传闻。“他是在骗你。”他这么说。你要不要反驳?


你知道我怎么回应?我说“那又怎样?”。你又要笑了。哪里能遇上一心对戏弄信以为真的蠢人?现在你见着了。


我现在不愿写信。是了,是了,他们说“不该”,我就能“不做”了。


这已经是第二天,我说不出有条理的话来。信还未寄出。


先前说的是气话。这封信写了三天。您还不给我回信?


佐助


附上:


我仁慈、仁慈又慷慨的鸣人老爷:


祝您贵安!


您认识我吗?您不用认识。可您认识我家主人。宇智波佐助。您听过的!


他们尽以为我不会写字。其实过去我也多少学过一些。为您描述一番是够了。我不管他们说您什么呢!您也不要信主人写的话。虽然我没有看过,可猜也猜得出那里头有多少冲动的句子。我看他从个小婴儿长到现在,他是什么性子我清楚得很。


我不管别人说您怎样。我知道您是个好人,顶好的人。哪个骗子会写上近两年的信,就为了最后这一场没有报酬的骗局呢?这道理我都明白。主人比我聪明得多,他也是知道的。他们又说了什么呢?说主人他不该爱您。我不懂该不该的那一套,我只知道喜欢这种事情靠别人的劝阻是收不回来的,就像人的仇恨也不会因为几句安慰就消失了。


您看到这里不要嫌我啰嗦。人老了就爱多说话。前些日子,主人的兄长过来了。我虽然年纪大了,可记性还好着呢。听过的话能半分不差地给您复述出来。不完完整整地告诉您,您是没有办法深刻地明白我要说的意思的。您听我和您学:


“你知道固执己见没什么好处。”这是鼬大人说的。


“那又怎样?”主人站在窗子边冷冷地说。


“他不会过来了。”鼬大人说,“你知道这结论。”


“让我自己去找。”


“不行。同一片土地上的伦敦,你尚且待不下去。何况跨越远洋的一块小岛。”


“我来到这里,就意味着我们可以面对面说话。”鼬大人说,“我们可以缓慢地谈一谈,认真地讨论。但这件事没有可行性。你自己明白。”


主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才说:“番茄藤开花了。”


“什么?”


“去年的时候我把它种在花盆里,到了秋天却没有结出一个果子,细细嫩嫩的,还像根幼苗。”主人说,“今年我便把它转移到了庭院里,中途被虫子咬坏了叶子,每隔数天就被这样的风雨吹倒敲打,但它依然长得很快。”


“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鼬大人说,“可你的番茄藤没有需要负责的家人。”


“负责?还是负担?”


“我知道你不是讽刺的意思。”鼬大人一贯说话很平静,可这种场合下听起来却叫我也觉得恼火,“可显然你不知道自己在要求什么。”


“因为几封不知真假的信,你就想着要凭靠这样的身体去最强大的勇士也不敢轻易涉足的海上了。不止如此,你还在要求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你、爱护你的人来理解你的任性与莽撞。这就是你要求的事情。”


主人不说话,过了会儿才说:“我在这里过了五年。今年会这样活下去,明年依然会这么活下去。你们过去要求我在那个世界里表现得快乐、守礼,我接受了;后来你们要求我到这里来过荒岛的日子,我也来了。因为我在那里是那个身份,所以我必须得忍受着、无聊着去虚度此生;因为我在这里能比在伦敦活得更久,所以我就非得在这个地方活下去不可。”


“你觉得无聊,那么你自己又想做什么?”鼬大人问他,“长久以来,我们都在问你,你想要什么?你做什么会快乐?但事实是,你就像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心想要快乐,却找不到能得到快乐的事情,因此开始发脾气。”


“的确,我之前始终找不到。在伦敦的时候,我像你们说的那样告诉自己,时间还很长,机会有很多,我可以慢慢寻找。”主人说,“但现实是,我的生命只有保持小心与谨慎才能延续,只能被警告与要求包围才能长久,必须要在这个孤岛上与世界分离不可。你要责怪我,就因为这样的我找不着乐趣?”


鼬大人不说话了。


“现在我找到了。”主人便说。


现在他找到了。您晓得这句话的意思?您猜不出来!他竟是要去日本了!谁说都劝不来,从小到大都是这固执性子。这后果您却想得出来吗?可我不敢想!鼬大人不敢想,这家里的哪位大人都不敢想。


这接下说的是再失礼不过的话。可我如今顾不上了。您知道,我一生未婚,没有孩子,自主人出生后,就决心把这一生奉献给这位顶可爱的男孩。难道您能!您难道能如此冷心地看我失去他?


您救救他吧!我知道您心善!您在乎!您救救他,只有您能救他。善人呐!


求您!


您忠实的奴仆


劳拉


 


【查无此地址】【信件已退返邮局】


恼人的佐助:


我现在生气得很,不叫你‘先生’。佐助、佐助、佐助。你弄得我发疯。你是知道的,我在这里待不长。你越是出现得晚一日,到时我能和你在一块的日子就越短。我每日看着日历,一个一个地伸手指数,急得团团转,恨不得在这个地方借个喇叭成日来回播放:“宇智波佐助!”“宇智波佐助!”我就要这么丢你的面子!


我给你的照片给人看,别人只管笑你这艺术照照得有年代感,还要我问你这是在哪里拍的。什么嘛!今天我把这周围称得上小山丘的地方都爬遍了,离这中心最远的郊区也去了一回。走得鞋子都磨平了一层。我这次来就带了这一双鞋子,待会儿还得去买双结实的。


现在我饿得要命,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所以很是生气。你快、快、快,快让我找到你!给你一天,不,两天,不然我就去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还做其他讨人厌的事来找你。我对你的性子清楚得很,知道怎么招你烦。你快些、快露出个尾巴来!我不和你捉迷藏!


正在旅馆的床上咬枕头的鸣人


再不出现,我就把你的照片贴在枕头上咬!


不,还是就咬咬枕头吧。


 


【查无此地址】【信件已退返邮局】


鸣人先生:


现在我冷静了不少。想起上回的乱写一起,不由要向您请求:把它全忘了。若是您执意想留着当个笑话,我半点不会附和,叫您自个儿唱独角戏去。


“是时候抛弃‘先生’‘小姐’此类的客套话了。”这话我不知写了多少回。不过先前“鸣人先生”这一称呼反倒透着几分亲切,最终是未改。“您”似乎就生疏得厉害了。见你抱怨了不少回。


近日又在看你的来信,还在盒子里找到了几封做了草稿的回信。依然有些好笑。“可爱”——你说这词我们用了多少回。这之中你有多少次用的是“笨”同义词的用法,多少次用的是本意,问问你自己吧。若要反问于我,你就要得到答案:统统是前者。因而下面这句也是如此:这些信太可爱了,恨不得全都吃进肚子里,不叫别人看见——笨到了这样的程度。


你问过几次我住的地方是什么模样,我却始终不作回答。你或许是当我不愿意细说。但实际是:没有什么可说。今日我有了兴致,为你描述此时窗外的景色:低沉阴云从远处地平线滚滚而来,仿佛敌军冲刺;狂风在低地肆虐呼号,像是要卷走所有试图在这地上驻扎的生物;天地被闪电雷光照得有如晴日,但压抑得快叫人发狂。是否能有人喜爱这样的景色?我还未曾见过。现在你清楚了?我对这个地方是半分留恋也没有的。


我告诉了你,却还没有问过你住的地方周围是什么模样,窗外又是怎样的风景。如今白日越来越长,我心想着若是你窗前有棵树,倒能遮遮这日光的毒辣。你种着植物?我猜是没有。以你的性子,光是伺候一只猫大爷就够呛,哪里还顾得上植物的喜好。


前几日我做了些测量的活计,对多宽的窗沿与多大的花盆相合有几分好奇。你若是能收到这信,也不要细问。多半是不会懂的,何必叫我白白耗费笔墨?这么写着,你在信里哇哇大叫的模样又钻了出来,在我书桌上急得转圈。


若人能缩成番茄大小多好?一只猫也勉强可行。我不嫌成日揣着你走辛苦,你要不要急着证明自己可称得上是只勤快的小蜜蜂?


这话也不是为了调侃你,拿你取笑。你愁苦未来如何,在寻到答案以前,倒不如安稳当一颗能被人放在兜里的番茄,能被人抱在怀里的猫。被人带着走上些距离,说不准就明白过来了。岂不松快?虽然这么说了,但我知晓你性子:愁得把头发拔光,也不愿轻轻松松地去讨巧。说来是正直,其实就是笨过了头。


笨人往往要比旁人过得辛苦些,若是有人能照顾,罢了,你别看这句。


看先前的草稿里有些个句子还不算不上失礼。摘了一小句供你观赏或发笑:


爱能延续生命,诗人说。而孤独杀死诗人。


您忠实的


佐助先生


 


【查无此地址】【信件已退返邮局】


佐助:


我现在半点力气也没有。那老板告诉我说他认识你,骗我买了不少酒。现在我看笔尖都有两根,也不知道有没有写在一条直线上。要是我接下来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你可不许又说:我知道您喝醉了酒,可我不原谅您!


这可是第二张信纸了。第一张我写到:“世界上最讨厌的大混蛋佐助”就被不知道哪里滴落的水给晕开了墨,擦了好一会儿却越擦越脏,弄得手上全是墨迹。


真想见你啊!想见你想得要命。老板说兴许你是搬走了呢。兴许吧,可你也不给我写信。兴许你也写了,像我一样写了好多封。你以为我回去了吗?还早着呢!我现在脑子一点也不清醒,说什么也不作数的。告诉你吧!就算是突然听见了猫大爷因为吃鱼骨头被卡住喉咙而去世了,我也不会提早回去。


我还没找到你呢!番茄小姐也没见着。樱明天都要回来了,我还是没找到你。若是我这次就这么回去了,下回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再来见你。今晚月亮可真漂亮啊。我上回有没有说这几天我到港口来了。要是没说——反正你现在也知道了。从窗户往外看,能看见海浪与礁石被月亮照得泛出银光。夜晚也没有往常那样黑,看不见什么云,天空把海映出了漂亮的深蓝色。因为今晚的月光很亮,所以能远远看到海的边缘,就是叫作海平线的地方吧。


想到过去的人都是乘坐着木船在这大海上航行的,甚至还有与鲸战斗的人,真叫人佩服。我现在东想西想,觉得你好像就坐在窗沿上对我说话似的。那个看起来冷淡得很的你正在问我,如果是以前那个年代,没有这样方便、快捷的交通的年代,我还会不会跑来见你。那还用说吗?我肯定这么和你说。就算是只能自己砍树造个小木筏子我也敢上路。想到能见到你,就算要从日本游到英国也没有半点恐惧。你信不信呀?不然我现在就脱了衣服跳进海里去游给你看。哦,对了,我这就是在英国呢。


刚刚在桌上趴着睡了一觉。醒来又看见了窗外的海。现在你不坐在窗台上了,我到处找你。后来像是在海上看到了零星一点,像是艘船。我在这房间里找不到你,那你就是跑到那艘船上去了吧。唉,头还是晕。想了想,觉得你就像这晚上的海似的。远看总是平静得像是波澜也不起,可近着看就知道了,浪潮一阵阵地卷过来,汹涌得像是要把岸上的东西都卷到自己的怀抱里去。你就是这样的人呢。


你要说我又没有真正地见过你,怎么就说这种大话了呢?可我有你的信呀。你只告诉我你给我写信时是随便写着要来敷衍我的呢,还是认认真真地写来要和我对话的?我每次都认真得不得了,一个词都要想好久。你一定也和我是一样的。我明白的。


我记得番茄小姐有一次和猫大爷笑话我们,要么是人类里头最笨的两个人,要么是最聪明到了被大家排挤程度的人。你说是哪个呢?不过是哪个都没关系。是笨蛋还是聪明人都没有关系。因为总归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是同类也好,不是同类也好,往前方行进的脚步和目标都是一样的,面对未来和命运下定同样的决心。我总觉得我们两个人一起的话,不管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到达。


你最喜欢的拜伦大诗人的作品我还没有看完。但我喜欢中间的一句话:


“我对你的爱就是对人类的恨,因为爱上了人类便不能专心爱你。*”


你是哪种?你猜猜我是哪个。


现在透过窗户看着外面宽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大海,我心想,我们前往的世界可以不需要有别人的存在。只要有你在就不需要担心因为孤独而停下步伐。


你说呢?你说好不好?


您忠实的


鸣人


 


“你怎么还没有找到那人?”樱翻了个白眼,那模样像是说连她都对他这叫人发愁的效率感到羞愧了。


“我有什么办法?”鸣人跟在她的身后走,很有几分委屈,“这个城市里不知道住着几百万、几千万的人呢!想要在之中找到他哪里那样简单。”


“他的来信上难道没有写地址?你又每次写的是什么地址?”樱从旅行用的登山包里找出了一串钥匙,开门的时候同他说,“算了,你先住在我这里。二楼还有个客房。明天我帮你一起去找。”


“谢啦!”鸣人灿烂地笑起来,“还好你及时回来了,要不然过几天我就得去桥下找个纸箱睡了。这里的旅馆费用可真高啊。”


“先前你难道没有过计划?多准备些钱不就行了。”


他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一到这里就能去他那里住的嘛。”


“说来,你这栋房子看起来可真旧了。”他仰头看着房子里的天花板与吊灯,“这是不是就是那种什么,贵得要命、还要房主每年付大量的维护费用的古董房子。”


“差不多吧。”樱说,“这栋房子一直属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家庭,现在也依然属于后代名下。就是我的房东了。他不愿意住在这里。”


“这样。”他忍不住走到已经被封闭的壁炉前看了看,像个第一次去景区参观的三岁小孩似的,轻轻推了推壁炉前的摇椅。过了会儿,他又走到窗边去,摸了摸窗前一张旧式躺椅的扶手,“窗外的风景可真差劲。”他看着外头,“全是房子、房子和房子。”


“这片地势比较平坦,适合建筑。”樱站在楼梯前叫他,“我只租了二楼的房子,你可别瞎动这些东西。都是有百余年历史的古董了,如果弄坏一个的话,就算在这里做一辈子奴隶,你都还不起。”


“这叫什么话呀?”他愤愤道,却也朝着楼梯那头走去,“哈!”他看到哪里都觉得新鲜,“连楼梯的中央都被踩得陷下去了一块。”


樱看起来已经疲倦得厉害了,只为他指了指一扇门,“你今晚就住在那里吧。被褥是新的,其他的东西可不要乱动。都是古董。”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鸣人边往那边走,边嘟哝了一句,“就连灰尘也是古董。我晓得的。”他推开了门。


这个房间看起来并不多么奢侈,空间也并不大,墙上挂着几幅海与雪景的风景画。床的四周围了一层浅色的垂帘,白色的床褥看起来十分柔软。有不少家具上都蒙罩着一层白色的遮尘布,柔和顺滑地垂落在地上。窗帘拉得不算严密,漏出了一束黄昏的光,落在靠近窗户的一座石膏像上。


这可是他的专长所在。他立马兴致高昂地走了过去,围着被白布遮了一半的石膏转了几圈。“唔……”尽管房间里没有别人,但他还是有些心虚地四处张望了下,“我就看一下……就看一下哦。”他咽了咽口水,把那块布轻柔地拿了起来。


“啊啊啊——”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对着樱的房间惊恐地大喊,“小樱!小樱!”


“做什么?”樱的脸色不善。


“那房间里有我的脑袋!”他捧住自己的脑袋惊慌地摸来摸去,“不对,是我脑袋的石膏像!”他想了想,又狐疑地眯起了眼睛,“不是你放进去的吧?”他有些得意,“你也不用这么喜欢我啦,我喜欢的可是哎哟——”他捂住脑袋痛呼了一声。


“什么呀?”樱没好气地说,“只是个巧合啦。这里应该住过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书房里还贴了张那个人的画像呢。”


“诶?在哪在哪?让我去看一眼吧!”他一听就来了兴致。


樱深叹了一口气,把他往书房处领。


【宇智波——】


他一进房间就愣了愣,忙凑过去看了清楚:“宇智波……富岳。”


“哦,这是这一家人的家谱。”樱随手挥着示意了下,“每个人都有张照片挂在这里。”她又指了指不远处贴的一幅画,“喏,就是那个。和你很像吧?画风也差不多,叫人看了发笑的——”


“他是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突然尖锐得不像话。


“哪个他?”


“就是……”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震耳欲聋,“那副……画的旁边……那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有着深邃的眼窝,冷漠的唇线,与俊挺却显得冷漠的容貌。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穿着老式的西装,眉眼间看着有几分病态,却并不因此显得病弱。他的眼眸半垂,像是透过了昏黄的照片,透过了百年的时光,直直地望进人的眼眸。


【仿佛是乌云从远方的太阳得到浓厚而柔和的色彩,就是冉冉的黄昏的暗影也不能将它从天空逐开。】


“很奇怪吧?别的男性成员都在自己的照片旁贴了自己妻子的照片,只有他的照片旁边贴的是一个男人的画像。”


循序渐进的表达是理智的爱了,积压至溢出时才言说的感情就叫一时冲动了。您自己说吧,这是否公平?


“不过他似乎很早就离开英国了,之后也一直没有回来过,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您在哪个地方呢?我想见见您。


“怎么了?”樱到现在才发现他的异状,被惊了一跳,“你……哭什么?”她迎着他的眼神望向那张照片。


“你知道他?”


鸣人伸手在照片上虚描了一圈,怔怔道:“我认识他。”


照片下方印着照片中人的生平:


宇智波佐助


1876/7/23-1945/8/6


1945年8月6日,是美国向日本广岛投放原子弹的那一天。


他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支撑不住地把头靠在墙上,竭力地呼吸。


“……我认识他。”


鸣人:


我来见你了。


佐助


 


在一个人年轻的时候,经常会认识一个人,并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和他做朋友不可。


美佳子就常常有这样的感受。不过她还不算是个真正的年轻人,十二三岁的年纪,还不过是个小孩子。她觉得自己年轻得厉害,就算报纸上天天说着战争啦、国家啦,哪里又死了多少人啦,即使是大人们愁眉苦脸着说“要输了”“要输了”的时候,她也没有一点忧愁。


她想着,我以后想成为那个漂亮姐姐一样的人,抱着三弦琴,被大家尊称“大师”。不过结婚听起来也挺好玩的。结婚,结婚,唉,她愁眉苦脸,我要嫁给谁好呢?我会喜欢上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隔壁那个肚子硕大的懒汉大叔?不行不行,那自己就得一辈子工作来养活这个胖男人了。街角那个干瘦的小男人?也不成,这人一看到有漂亮姑娘走过,眼睛就一眨不眨。她又不是什么倾城倾国的美人。哎呀!那个穿着松绿和服,嘴唇上留了两撇修得整整齐齐的男人倒是不错。听说是个文化人,模样也算英俊。她认真观察了三五十天,又叹气放弃了这个目标:这个人,前日对这个女人说,我爱你一辈子;后天对另一个女人说,我爱你从太古至永劫。听说前头还有不少被这“一辈子”“一辈子”的话给骗了的可怜女人。


看来呀,这个词就是个集欺骗与脚踏多只船于一身的坏字眼儿。什么一辈子、一生的,都是瞎话,她心想。肯定没有人能做到。


可要是有那么千万分之一的人真的能做到呢?她觉得不能先把话说死了,并做下决定: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真遇上了这么一个人,她就哭着喊着硬是要嫁给他。等一等有什么关系嘛?她心想,自己反正还这么小,前头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哪里能晓得呢?就在做出这决定后没多久,死亡就来了。


管他是什么人。懒惰的男人,干瘦的男人,花心的男人,漂亮的琴师,人们面色狰狞地在街上逃跑,尖叫声不绝于耳。


她满心满眼都是绝望。她一直以为自己住的地方就是世界了,广岛就是整个地球的大小。如今世界就要消失,连同她的期盼、她的决心,与她的性命,一道永永远远地消失。


就是这时候,她看见了他。


她这天扎了两根麻花辫,脸蛋胖鼓鼓的,很是可爱,觉得一般人都不会拒绝自己的笑容。当然,那是在没看见飞机的时候。


这个老头可真奇怪啊!她心想。反正大概是活不成了,上去说说话也不算亏。


“您好!”她仰头看他,“您在干什么呀?”


那人果然没有拒绝她,像是往日里坐在茶楼里被她招呼了一声似的,平静地看着她。那双眼睛沉静得厉害,叫她想起冬天沙沙落在房顶上的飘絮,又或者是夏天去乡下捕鱼虾的那条清澈、冰冷的河。她也一时忘了现下情况的迫切与紧急,说话的语速也放慢了。


她又问:“您在干什么呀?”


“我在找人。”他说。


“找谁呀?”


“不知道。”他摇头。


嗨呀!还真是怪人。她扁扁嘴,“那他长什么模样?”


“现在我也不太清楚。”


她叹了口气,“那您怎么找得到他?”


惊慌、恐惧的人越来越多了。她又开始害怕了,大声问他:“您怎么还不走?这种情况下您不可能找到他的!”


“嗯。”男人点点头,“我知道。”


她急得团团转,觉得这个老头真是太固执了,可不知怎的,又实在不愿意看着这么一个人就这么死去,“您快走吧!”她跳上去,扯住他的和服下摆,像赶牛似的拉他,“您快走呀!”


男人一动不动,只轻轻摇了摇头,“你快跑吧。”


她累得直喘气,“您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人不可呢?明明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了。”


男人把手放在心脏上方,“我有一样东西被他偷走了。所以非得找到他拿回来不可。”


她住的地方可谓鱼蛇混杂,只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可、可是,”她想着想着,突然仰头大哭了起来,“可是飞机就要来了呀!”


她嚎啕大哭,“你找不到他,你找不到他的!”


男人执拗得厉害,站在高处朝她微笑,“我找不到他了。”


“可我要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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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助:


你把我的未来带走了。


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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